杨磁带（市井小说）

　　文/樵苏无忌 图/山中岁月
　　＂几爷子不X落教，三次打平伙都不喊我了！哼——老子臭x球！＂杨磁带马脸深呷一口浓茶，心里愤骂，将茶缸重重往桌上一扣，几只苍蝇应声仓皇齐飞。那茶缸跟随杨磁带多年，缸口茶垢黄鸦鸦很厚一层，似老阴沟里淘出的稀奇古董。
　　杨磁带腹诽所言的＂几爷子＂，其实就是县城南边天和巷里开餐饮店的几个小老板，有开米粉店的，卖河鱼的，卖羊肉的。几个＂青皮＂娃娃，新冠疫情管制期间生意秋，却有吃无吃成天乐呵呵。
　　他们以前就喜欢聚餐打平伙，猜拳行令，纵论天下，从特朗普到地沟油，无所不谈。一般你出某样菜，我打点散酒，他又把在哪里旅游带回来的特产拿出来，其乐融融凑合着海吃海喝。＂几爷子＂生性豪侠，看见杨磁带坐在狗肉店前的小桌椅边等候外甥松子叫吃饭，一般会顺便招呼一声＂杨爸儿，来哇，酒儿整起＂，杨磁带是逢叫必到，喝必酩酊。
　　关于杨磁带这人物形色，远可追述到40年前。
　　他可算得上天和巷里元老级人物，他有铺面在这里。改革开放早期，流行收录机，他在新华书店对面翻录磁带，5角钱一盘9角两盘，生意爆好，每天累得手指发麻。几年下来，积攒了好些财富，老虾爬眼光准又狠，顺势买下一些改制破产企业的店面，当起了＂包租公＂，日子悠游自在。他是城里第一批吃五牛烟和＂软云＂的操哥，出门必＂光阳摩托＂，东南西北总有人打招呼喊＂杨老板＂＂杨二哥＂，他四顾不暇。
　　按理说，锦衣玉食的杨磁带现在是＂财富自由＂，社保领三千多元，几个铺面年租十多万，可是他偏偏就与钱过不去。有人说他是被糊心油堵了心窍。他兜里随时有一摞橡皮筋捆扎整齐的佰圆新钞，上万元。他习惯用指尖在钱的边缘反复摩挲，那轻微的脆响通过指尖沁至心脾，这妙不可言的快感，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早年，杨磁带可不这样。他也豪爽，一掷千金。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企业倒闭浪潮中他捞不少甜头。
　　先说天和巷的这家店面，原属轻机公司，公司破产时，他找关系把经理、会计及清算小组一干人弄到安仁、鸡公洞等地，几场风月无边无际，终以内部价拿下店面。有了经验，他矫健得像桤木河边梭巡的翠鸟，眼光犀利，发现目标就风驰电掣一击，频频得手，一鼓作气＂砸干爬海＂又拿下两个当道正街铺面，联谊公司一个，煤砖厂一个。
　　那时，杨磁带相信自己是财神赵公明的宠儿，每次招待那帮心怀鬼胎的人吃喝玩乐，他出手阔绰，成就了早期一群荷尔蒙经济先行者。在卡拉OK包间，炫光散乱，阵阵流莺浪语，中间少不了吆五喝六中杨磁带保留的摇滚曲目《一无所有》。他豪情满怀操起破锣般拉豁的歌喉就是＂我曾经问个不休……＂
　　天和巷这个店铺是前店后房，杨磁带两口子就住后房。店面一直租给修电视机的老板，近几年修理行业不景气又租金看涨，店面退租，闲半年，一直没有租出去。
　　杨磁带三妹的儿子松子成了接盘侠。松子二本大学毕业，之前在成都＂蓉飘＂几年，失意而归，准备回县城创业。看到杨磁带的店面空着，那契口卖狗肉火锅不错，希望舅舅成全年轻人创业。杨磁带酒兴之余窃喜，胸口上重重拍打两下，畅快冒出一串酒饱嗝：＂行，松子，你娃年轻，有家有室，要敢闯敢干！不向命运低头，当舅舅的，我是你坚强后盾！＂结果，租金高于前面修电视机的，杨磁带还给松子提出一个看起来十分合理的要求：＂我和你姆(儿)姆(儿)(即舅妈)每天就要在你店里吃两顿饭，早饭我们自己解决。反正你们的做餐饮也要吃饭，你们吃啥我们吃啥……毕竟我是长辈，免费哦……＂松子足足怔了几秒钟，眼珠乱转三、四圈，眼一闭牙一咬：＂行！＂
　　当晚回家，杨磁带兴奋得像完胜千军万马的将军，容光焕发，不住地对着老婆嘚瑟：＂你我吃饭问题就解决了！如何？如何……＂老婆笑道：＂把你欢喜的……＂准确说这女人不是他老婆，尽管他们从暗通款曲到正大光明，也只能算姘头，因为两人没有正式扯证。杨磁带的正宫老婆几年前暴病身亡，在殡仪馆还发生一幕让大家记忆犹新。遗体告别仪式完毕，众人退出，窗帘已经拉上，杨磁带猛然想起什么事情，在门外大吵大闹，还踢门打门：＂牙——牙子——快开门！！！金牙子……＂殡葬工开门，遗体即将入火化炉，他快步冲进去将遗体口里的大金牙抠出来。
　　这边，松子租房停当刚回家，老婆就大骂他＂猪脑壳＂、＂他哪像是舅舅，还口口声声扶持你＂，松子不断解释说＂寄人篱下要低头＂。最后松子还说＂可能找舅舅借钱周转＂，老婆才没有多说话。
　　松子妈直叹息。
　　狗肉店开业当日，亲戚朋友相好送花篮红包等。杨磁带端着他那古董茶缸在店里左看看右转转，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呼：＂松子快点过来！舅舅觉得你店堂里还差一幅题字！＂松子屁颠着小跑过来，说不需要，做生意以价格和质量说话，花里胡哨不好。杨磁带立即脸一沉，一脸不悦，从酒糟鼻里蹦出声来：＂哼？我的话你不听？舅舅是整你的人？开店就是做企业，做企业怎么能没有发展理念呢？＂他声音高了八度，＂舅舅给你想好了，你这店的经营理念就是‘精品狗肉示范，追求崇尚卓越’。得马上找人写，裱起，挂在店堂中，保险巴适扯眼。今天舅舅不赶礼，但智力投资，比那些人赶你几七几八有分量，是不？＂外甥哭笑不得，但拗不过杨磁带老虾爬，依他。
　　虽然后来有教书的食客当场含蓄评价题字内容＂不伦不类＂，松子好歹受过正规高等教育，他懂。但杨磁带却还每每得意，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属儒商。以前在几个＂青皮＂娃娃那儿蹭饭，他冒皮皮谎称小学初中是学霸，有一篇文革大字报式小作文，上过展板。几个＂青皮＂不懂事，居然打趣讽刺他的学霸属于＂街道级别或巷子尽头厕所边的级别＂。
　　从此，杨磁带每天像尽责保安一般，中午饭和晚饭前准时出现在松子的狗肉店前，一小桌一竹椅，悠闲喝着茶，等松子两口子叫开饭。
　　几个月后松子果然向杨磁带开口了：＂舅舅，眼下要冬天了，准备借点钱囤点货，借两万周转……＂杨磁带似受锥刺：＂我……我就是没钱，你想，你妹妹那几起事，花了我不少钱……再说，这疫情还没有过去，囤货，我看不必要……＂杨磁带其实有积蓄，只是借钱给外甥不好收利息。瞬间，杨磁带就想出了绝妙办法：由他出面向女婿妈借两万，理由冠冕堂皇，＂支持年轻人再就业＂。外甥这边他没说破，利息归己，神不知鬼不觉。事成当晚，杨磁带酒鬼花生冒尖一碗，酒量超常，把女婿十天前孝敬的一桶玉光春散酒一扫而空。＂天助我也，我，人生的赢家……＂杨磁带心里那个美啊，妙到毫巅！
　　关于杨磁带的女婿，在旁人看来也是不可理喻的。人又不丑，一米七九，一个严谨的公务员，偏偏就喜欢上了杨磁带那个一身肥肉乱颤差不多两百斤石坨坨的奇葩女儿＂杨墩墩＂。＂杨墩墩＂是邻居给的外号。所谓吃酒不吃菜，人家他女婿说了，＂杨墩墩＂一看那身板和肥硕的屁股，就很大器，生娃娃绝对港火的料。
　　＂杨墩墩＂遗传了父亲最优良的基因，一毛不拔的货。可＂杨墩墩＂争气，前任丈夫是电信部门中层人员，人聪明能干，只是脑壳有点跑偏，听老婆的话，钱钻子，中年就累死了。再婚后＂杨墩墩＂果然＂不负夫望＂，一火，产下一对龙凤崽，已上幼儿园了。
　　话说回来，杨磁带长期白吃松子，几个＂青皮＂作为外人不好多言，白吃搁他们那儿可不行，他们给杨磁带新改外号叫＂貔貅＂、＂歪学霸＂、＂转吃匠＂等。
　　这天，他们又要聚餐了，张河鱼压低声音在自己的店里打电话给米粉店董小伙：＂我的酒已摆好，你鳝鱼烧好没？端过来要㝩倒，免得貔貅看见，紧到来薅老子们的二草。＂杨磁带上公厕路过，正好听见壁脚。杨磁带习惯不在家里解手，忍住夹倒尽可能到巷子尽头公厕去解决屎尿问题。他认为这举措可有效减少家里水冲厕所开支。
　　＂妈的，龟儿张河鱼，这娃剐毒！枉自我还刚给你做过好事！＂杨磁带火起，暗骂，脸成猪肝色。杨磁带所谓的做好事，就是前天他搭讪时赞扬了张河鱼当医生的姐姐，她主动报名去武汉抗击新冠疫情，巷子里所有人对此盛赞不已。英雄，自当受到敬重。可杨磁带的逻辑是，他表扬别人就是为他人做了好事。
　　＂挨雷打的董米粉！你还㝩倒眼气老子！七筒头的蜂子你八桶头咕！看到你长大的，你娃原来手足不干净，我逮到我才给你㝩倒，保护你……哎！狗咬吕洞宾，啥子了不起？老子又不是没请过人吃饭……＂杨磁带联想到那些少年人成长中陈芝麻烂谷子事，以及几天前他请了人吃饭。
　　那天，女婿招待他港澳游回来，兴致很高，当即邀请老朋友们吃饭，要分享自己的旅游体验。大家颇感意外，瞬间改变了长期对杨二哥杨磁带吝啬的评价。众人乘兴而来，推杯换盏。饭将毕，杨磁带从吧台回到桌席，告诉大家：＂账我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喝酒，我有点事先走。＂后吃完饭的朋友们兴高采烈走下街沿，被老板拦住。老板说＂你们的钱还没有给＂，＂老板整错了吧？我们先走的那位朋友不是已经结了的嘛？＂老板尴尬笑着说：＂那个人说是AA制，他只付了他自己的那部分钱。＂大家脸上火辣辣的，赶忙补付了餐费。
　　自感受辱的整整一个下午，杨磁带烦闷不平，感觉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对身边所有人都不满。他想骂人，想砸东西，想吼＂我曾经问个不休＂。
　　偏偏祸不单行。当日傍晚，只有杨磁带和外孙儿在家。小男孩突发急病，瘫在地，手足冰凉，气若游丝。听到哭喊声后，马上就围了一大圈人，几个正打烊的＂青皮＂娃娃也过来惊风活扯。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赶快打120，有的说＂杨爸儿快打的送人民医院急诊＂，有的说快通知小孩的父母。杨磁带望着孙儿，心疼啊，语无伦次。他说＂我送医，那那那……哪个来垫医药费呢？＂松子老婆插话说＂你是外爷，当然是你啰＂。杨磁带表情痛苦从竹椅站起来，大义凛然状，翻着白眼说：＂我——垫——支？他妈老汉儿拿来整啥？垫钱我就没道理！＂众皆哑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孩父亲接到松子电话匆匆赶到，叫了一辆的士即奔医院。车子刚启动，杨磁带从天和巷追到街口，边跑边大声呐喊：＂等倒——我要去——是我的孙儿哦！＂车并没停下，直往医院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