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的孩子们

　　＂张吉，给我站住！跑？！我看你往哪里跑？＂每到下午四点，张建民的大嗓门总会响彻后勤部上空，比起床号还要准时。从办公楼、卫生院、汽车班，到最后的家属楼，这个三十二岁的海军营长总算追上了撒丫子狂奔的儿子。他脱下42码解放鞋就是一顿胖揍，边揍边骂：＂又打架去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哪次放学后不闯祸啊？＂
　　张吉这孩子的脾气随了他爸，出了名的耿直加倔强，被揍得屁股发红也绝不掉一滴眼泪，无愧于后勤＂孩子王＂的荣誉称号。事实上，他顶瞧不起胡宝岩、王滨和丛小卿他们了，拳头还没挨上身，就哇哇大哭起来，一点儿男子汉的气概也没有。后勤的娃里，他唯一看得上就是庞道君，年纪小，却骨头硬，上次在铁锚雕塑上把下巴磕破了，到舰队门诊部去缝了十三针，一声都没吭
　　相比于后勤这帮成天上山下河的＂野孩子＂，八工区的娃们一直以＂文明人＂自居：放学就结伴回家，早早写完作业后，不是跳天堂，就是丢沙包，从来不会干＂把鞭炮塞进小狗屁眼里＂这种坏事的。这其中，赵丽、陈艳燕、邓子秋都是班上成绩名列前茅的乖孩子。
　　于是，在子弟学校的三年级班里，二十几个人却渐渐分成了两派：后勤娃和八工区娃。由于后勤娃的学习成绩一直赶不上八工区娃，所以各科老师自然也就更倾向于表扬八工区娃。只有班主任龚老师，心疼后勤娃的父母经常出差，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辅导和照顾他们。
　　这是一所在部队大院里的子弟学校，依托着江南丘陵的地势，建在半山坡上，正对着风景如画的莫钱湖。来学校就读的孩子们，多是随军家属一起从农村带过来的。每天放学后的时光，就是孩子们漫山遍野结伴＂探险＂的时候；而随军家属们在针织厂下班后，不是带了一堆手套回来加工，就是拎起粪桶去菜地里施肥，完全无暇顾及孩子们的学业。夜幕降临时，就是各家母亲语气不同、内容雷同的责备声：＂又到哪里去疯了，搞得裤子上全是泥，还破了一个洞。妈给你做条裤子容易嘛，还得骑车到镇上去扯布。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啊！＂
　　的确，母亲们的责备都是满含着那个时代部队生活的艰辛的。周围群山环绕的小镇尚且物资紧张，更别说离小镇五六公里远的部队大院了。这是个官兵们硬是在山水间开辟出的一片驻地。入夜，月光如洒，偶尔还能听到密林深处的狼嚎声。
　　那时候部队家庭的普遍乐趣，便是周日骑着＂二八大杠＂，一家子去镇上最大的菜场里买点猪肉和鱼之类的荤菜。再＂奢侈＂一点的，可以挤着部队一周一班的班车，去市里买件的确良衬衫或者棉质一步裙，足够在人群中＂美＂上大半年了。部队大院通向外面的路，是水泥板铺就的，＂大解放＂来来回回地轧，早已轧出了一块块坑坑洼洼。一下雨，路上的泥水可以直接溅到人脸上。也许正因为这些，莫钱湖的秀丽风光和四明山脉的绵延不断，从来不会有成年人过多地关注到，反倒是我们这些＂没人管＂的孩子，从小就在湖光山色中充分体会了大自然的美好。
　　这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时生活了十多年的＂第二故乡＂。每每谈起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海娃＂，龚老师总是满怀慈爱地笑着：我的学生啊，可以组成个小＂联合国＂了。但相逢总是短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放在子弟学校的班级里，同样适用。每年都有孩子随着父辈转业而离开。我也不例外。但永远不变的，还是那份由父辈传承过来的军队情结。
　　二十多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我随父亲转业到地方后，常常回忆起这片＂第二故乡＂的往事。前年，大家终于如愿以偿，一同回去探望，现在的变化令人惊叹不已：大院通往市区的路已经是平整的柏油路了，再也不见当年积水的小坑；家属楼下的＂二八大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品牌的家用轿车；八工区里曾经荒废很久的池塘被改造成了中心花园，不少居民在崭新的健身设施上锻炼；就连子弟学校生活区里低矮的教工宿舍，也已经变成了六层的学生宿舍、餐厅和篮球场。
　　＂海娃＂们已长大成人，告别了当年的顽皮：胡宝岩成了一名软件工程师；丛小卿做起了智能家居设计师；庞道君出国做了金融研究员；赵丽考上了公务员；最令人大跌眼镜的就是张吉，成为一名温和耐心的五官科医生，但逗趣时坚称自己当年没干过调皮捣蛋的事儿。只有年逾七旬的龚老师，满头银丝，早已是含饴弄孙的年龄了，却仍旧保持着当年慈母般的微笑。
　　我们这三十几年的生活变化，是部队家属生活越来越好的真实写照。当年部队官兵们开荒拓地、披荆斩棘地在驻地边寻找生存的方式，展现着那个时代所赋予的筚路蓝缕的精神；如今生活条件的极大改变，我们既是祖国发展的受益者，也是时代变迁的见证人。（文中人名、地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