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飘摇

　　他说，我还是出去走走吧。她不置可否，她无法左右他，却又不忍心伤害他。她默默地走进卧室，整理他的行囊。
　　他总是这样，每次在家没待几天就要出去走走，一走就是大半年。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固执己见和难以理解，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习以为常。他总是笑笑，像天边那朵不谙世事的浮云，随风游走，无始无终。
　　每次，他都不知道要去哪儿，但一旦背起行囊，他都很坚定地走出家门。她在门口张望，目送他的离去，却并不期盼他的回归。她知道，他不属于这个家，即使回来，也只是他的肉体。但她知道，即便如此，她也是需要的，他在，她心安。她不知道他属于哪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就这样走走，每次都是走走，像家门口的短途旅行。她没问过他都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她从来不过问他的事情，她只是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给他做饭，洗洗穿脏的衣服。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坐在门口，并不奢望出现什么。巴望着门前不知何时长出的几株小草，她不忍心拔去，那是她的伴儿，比他陪伴她的日子都多。她时常对着这几株小草呢喃，轻轻地，蜻蜓点水般柔软，湿滑，还带点儿甜腻的幽怨。
　　而此时他的脚步正跋涉在天南海北，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都是他的目的地，所以他无需提前规划行程，随心所欲，无羁无绊。其实他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并不是他要出去走走，是他的心在他走进家门之前就溜了出去。他是要去把它找回来的，他知道它去的方向，它在前方牵引着他。
　　他并未记录什么，一切都悄悄融进他的心里，融进他的生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这种飘摇，淡定从容，不染纤尘，有种拥抱蓝天和亲吻泥土的亲切，像拥抱失而复得的婴孩，喜极而泣，又心旷神怡。
　　他很少想自己，偶尔想了，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疯子，是个不惹事的疯子。这不是他先想到的，是她说的。什么时候呢，他记不起来了，也是一次他说要出去走走，刚要迈出家门的一瞬间，她冲他大吼，＂疯子。＂他看了她一眼，泪水涟涟，他知道她并不是为了留他，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惊恐，也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出这么一个词，只是不经意吧。他冲她淡淡一笑，毅然走出了家门。
　　后来他很受用这个词，他笑纳了。他的确是个疯子，不过他是一个好疯子，从不惹事，也没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他觉得因了这一点她应该感激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更不认为这算做恬不知耻，尽管他还是因此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替她。
　　他有时是爱幻想什么的，那么不切实际，不伦不类，无法无章。譬如，在一片草原上，当他正陶醉在不断入鼻的泥土芳香时，一只雄鹰划天而过，倏地，不留痕迹。他便说，带了我去吧，什么地方都可以，他甚至都没想那只鹰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言语的，就像他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一样。呵呵，苦笑，挠头，继而是深度失望。而转瞬，他又忘记了这一切，继续陶醉于不断入鼻的泥土芳香。
　　这于他是惬意的，并不去思考它的价值所在，意义所在。他认为那很累，他是不喜欢把自己搞得很累的。他就喜欢这样恬淡的生活。他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自由的小鸟，恣意穿梭飞翔于山林之间；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一只五彩蝴蝶，叮叮这朵花，叮叮那朵花，仿佛他就是整个世界。
　　他并不知道，当他把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的时候，她落泪了，控制不住地抖动不止，因为那几株小草枯黄了，软软地匍匐在地，无精打采。她曾试图留住它们，她尝试了种种努力，可她还是目睹了它们枯萎的整个过程，她能体味到它们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对这个家的依依不舍。她真心为它们流泪了。
　　她难过了好多天，无精打采，一如那几株枯萎的小草。不过她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她觉得她不应该如此颓废，她说我应该出去走走。刚想到这里，她迅速跑到镜子跟前，看到了她张大的嘴巴，随即哑然失笑。
　　她整理了自己的行装，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整理行囊。她知道他每次出去走走都需要什么，很熟练地为他做着这一切，可轮到自己了，她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于是愣怔了半天之后，她很随意地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出了家门。她没锁院门，倒不是忘记了。
　　而此时，他还是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忘记了季节的存在，仿佛天地间只有一个自己。而她，也是没有任何目的地走着。她忽然理解了他，她觉得这样走走也好。她想，也许走着走着会碰到他的，她并没有这么期望，只是她觉得世界很小，总是会不经意间就碰到他的，就像当初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
　　正想着，她忽然看见前方有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那么任性，那么不管不顾。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她忽然就追了过去。
　　此时，全世界最后一片树叶开始飘零，悠悠地，留恋人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