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做家乡一头牛

　　配图来自网络文｜刘楚强
　　在湘中地区，做头牛挺好的。如果可以选择性别，我愿做一头母牛。
　　如今的人间烟火里，生二胎都是盼着生女，女的值钱。公牛好斗，被牛角伤了牛眼的，甚至斗架时拗断了牛角的，多得很。公牛眼睛鼓起瞪圆了，充满杀气。母牛却讨喜得很，被众公牛追一追，亲一亲，斗架也只温柔地比划动作，好耍得很，不伤筋动骨，母牛大多寿比南山，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牛的一生挺简单，当然跟人一样，牛也要参加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哪个会白白养你呢？牛的工作强度大小取决于主人，主人勤劳，牛也干活多。主人懒惰牛也乐得偷闲睡大觉。
　　除了农忙时背个牛轭犁田外，牛还要到村里的砖瓦作坊打零工，踩泥。泥瓦匠用一块不透明的布蒙着牛眼睛，牵着牛来回在一堆泥里踩，让泥有更多的黏性，这样烧制的砖瓦更加结实，能用一万年。发明那块蒙眼睛布的人有意思，他知道牛会不耐烦，因为牛天性喜欢奔跑，游到河对面找男（女）朋友，如果牛发现自己反复在一堆不足七个平方的烂泥巴里踩啊踩，早就厌倦了，所以必须悄悄蒙上牛的眼睛，让它猜不透自己在干啥。
　　做牛有几大好处。
　　吃得好。早上吃露水草，营养丰富，边吃边奔跑在山谷河堤燃烧卡路里，不长脂肪只长肌肉，更显健硕，精气神。牛不挑食，进了口都是粮，野苣麻叶子，稗草，花生苗，红薯藤（新鲜或风干都喜欢，有甜味），泡梧叶子，牛舌霍霍如卷刀，一卷就是一扎草，连根也拔出，和着根兜土一起下咽。牛的肚子胀得圆鼓鼓的，不把屎胀出来，尿射干净，它不回牛栏。牛是很讲究的，它在河里走，边走边屙，污秽全被激流带走，喂鱼虾不像狗，乱拉，逗得蚊蝇乱飞。
　　冬夜，农人打手电到牛栏楼上放两捆干稻草，给牛吃，多余的给它做垫被，不冰。见到电光，听到稻草悉索，窝在栏里的牛一跃而起，它感谢主人冬夜北风里还记得它。不停的咀嚼着甘甜的稻草，发出低低的哞叫。
　　牛从不压抑，它发泄得好。山谷里吃草时，常能见到同类，因为放牛的人喜欢聚一起聊天打发无聊的时光，牛们也可以一起撒欢。看见同性要斗一斗，挥霍多余的精力，拉开架势，地动山摇，也许新插的红薯地或小禾苗一片狼藉。急得牛倌放肆问候牛的十八代祖宗。
　　牛看见异性要闻一闻，爬爬背，交流感情，交流得好。有了兴致或者自由交配，或者霸王硬上弓，被对方佯攻的动作惊跑。委屈的一方仰天长叫，牛哞声宽厚音域极广，响度也够大，一连数声长长的牛叫，那里没有发泄出来也要喊两嗓子，喊出来。牛的叫声也许是刷存在感，震慑一下那些不懂事只会乱吠的狗。与狗吠的零散，杂乱无章，充满怨毒唳气相比，牛的叫声醇厚，是古编钟里保存下来的，悠长透亮，充满乡愁，够味，沉重深刻。而鸡叫太尖锐，蛙鸣又太肤浅。没有龙虎的乡村，牛叫就是虎啸龙吟。
　　人也一样，到了放牛的山岗极目无人，会扯着嗓子吼几声，也不知吼个啥，就是要吼。人是受牛叫的启发而吼。如竹林七贤的嵇康的啸叫。
　　除了吃得好，发泄得好，叫得好外，牛还死得好。在乡村里，最伤人的一句话是＂不得好死＂，有个好死，不容易。而牛大多死得好。
　　村里养过十六头牛，没有一头是病死的累死的，都是非正常死亡，杀死的，这对牛是最好的死法，它的皮肉骨，甚至关过它的牛栏里存的牛粪和沤烂的稻草都没浪费一点。人吃了牛百叶，牛肉粉，干牛肉火锅第二天进了乡村千家万户的茅厕，最后和牛栏里的肥料一样，五谷杂粮成长需要追肥时，一点不浪费，全部进了田土，或者长出来年的春草，生生不息继续有小牛犊吃着这些青草长大，去歌唱青春去寻找友谊爱情去快意江湖去劳动革命。消失的牛成全了新生的牛。
　　乡下的杂屋里，至今还保留了一块牛骨，跟盛饭的瓢一样大小，我儿时在杂屋前垂钓，用这块牛骨刨过雨后美人蕉边的蚯蚓。长出这块牛骨的老牛去了哪里？它曾经吃过天圳下面的相思草吗？也许这头牛只活到十岁，因为十岁的牛很老了，相当于人一百岁。更多的牛消失在屠宰场和厨房里，一点东西没有留下。这头牛留下一块骨头给我当锄头掘蚯蚓，已经是殊胜的缘分。
　　人死了，立一块碑希望永远有人记住他。其实，从报纸上越来越多的迁坟通告可以得知，一块碑基不能守护主人永垂不朽。就算不迁，千百年的风化，秦砖汉瓦也可以成粉的，到时谁还记得谁。牛都死得好，死了就死了，简简单单。
　　进城20年了，其实我是一头不服水土的水牛，一次次混浊了牛眼睛，嘶哑了牛喉咙，僵硬了牛脖子，凌乱了牛步子，时刻想回老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拉着犁切割夕阳和朝霞，在田埂边咽下最后一口气。
　　作者：刘楚强，男，1982年出生于湖南涟源杨家滩。2003年从宜昌武警部队退伍后到湘潭一企业工作至今，兼职送外卖养家，业余时间喜欢阅读写作。从杨家滩的孙水到湘江边的湘潭，初心不改的是对文字质感的爱，先后有散文、小说数篇发表。本文系作者授权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