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我的房东

　　文｜彭春禄
　　我的房东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男主人是退伍军人，在医院做出纳。女主人早两年在家带孩子，近两年开服装店。他们有两个儿子，大的大概六七岁，上一年级；小的差不多四岁，上幼儿园。男主人还有一个哥哥，兄弟俩共建了一栋五弄四层的房子，房子紧靠我们学校，除了他们自己住的一楼，其他都租出去了。兄弟俩的房子成对称状，每一层都各有两套两居室，前面一套，后面一套。
　　房东的父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敦实的身材，不到一米七的样子。大叔每天在家除了为儿孙们做饭菜，还照顾着中风的老婆。大婶年龄与大叔相仿，身高体重估计也与大叔相差无几。他们老两口住在大儿子那头的前面一套房子，两个儿子都住在各自后面的那套房子里。
　　我租住在他们家快四年了，一开始看到大婶，她就已经中风了，除了一只左手能动动，头都抬不很直，歪坐在轮椅上。我在他们家住了大概半年后，一次跟大叔聊天，听大叔说起，大婶已经中风三年多了，一直是他照顾。每天给大婶洗漱、换洗衣服、抱上抱下、接屎接尿、喂水喂饭、做按摩，每天上午下午都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带大婶出去兜风一个多小时，等等等等，事无巨细，全是大叔一个人料理。
　　我第一次看到大婶时，大婶衣着干净整洁，歪坐在轮椅上，偏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过往的租客，坦然自若的样子，精神状态挺不错。我以为大婶中风时间不会太久，估摸着不超过一年吧（因为，如果是刚中风，心态不可能这么好；而如果中风太久的话，精神状态也不可能这么好）。当我听大叔说，大婶中风三年多了后，很是惊讶。一个人三年多如一日地照顾一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病人，而且这个病人还跟他差不多高大，得有怎样的爱心和耐心？我没法想象。而且，天气热或者天气较冷时，大婶的病情就会加重，有时难过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大婶就会大声呻吟、哭泣，有时还会拍打床沿，拍得震天响，大叔也整夜整夜睡不了觉，给大婶按摩，端茶送水等等等等各种伺候。
　　我住在他们家二楼的前面那套房子，大婶病情加重的夜晚，制造的各种动静也经常把我吵醒，所以听得很真切。这些情况他们的儿子媳妇估计是不知道的。我询问过大叔情况，大叔只说是大婶病情加重难受，发泄情绪，没再多言语。我从没有听到大叔有过怨言，又不禁在心里感叹一番，这该是一个有着怎样爱心和耐心的人？
　　早一个多月前，我一大早去上班，就看到下面的门是关着的，下班回家，门还是关着的，这样连续了几天，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心里不禁疑惑，难道是大婶病情加重住院了吗？直到三天后，大门终于又打开了，没看到大婶，只听到一个租户在询问大叔：＂大叔，检查得怎么样了呢？＂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禁细听了一下，似乎是说大叔肺部长了个瘤，这几天去做检查了。关了三天的门去做检查，这得是什么病呢？我有点为大叔担心。第二天再看到大叔时，我忍不住试探着问了下：＂大叔，老娘（大婶）去哪了呢？＂
　　＂送到养老院去了。＂大叔回答我时，神情有些落寞，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的肺去年做CT，检查到有一个小小的瘤，早几天复查说肿瘤长大了，可能是癌，早期的，需要治疗，没人照顾她，就送去养老院了。＂
　　大叔说这话时，我能感觉到，虽然他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流露出了忧伤。我突然发觉，几天没见，大叔好像老了好几岁，头上的白发多了好多。听了大叔这话，我不免也为他担心起来，心里明明知道，＂癌＂意味着什么，但嘴里还是勉强说着安慰的话：
　　＂早期的，早点做了手术应该没多大问题的。＂
　　＂我有冠心病，医生说不能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你的冠心病严重吗？＂
　　＂严重倒不严重，也是早期的。＂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其实大叔后面的话，让我更替他担心了，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 ，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来这么一句。
　　＂医生说不行啊，风险太大。＂大叔说这话时，语气中明显带着失落，神情更显悲伤了。听到这话，我也更替他难过了，一时想到大叔给我帮过的各种忙——换灯泡、换水龙头、换门锁、买水（几乎给所有的租户都买水）、疫情期间请他帮忙买菜，不但不要钱，还把自己在很远的地方种的蔬菜送给我吃……多好的老人啊，现在却得了这样的病，忍不住也伤心起来，并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老天保佑，但愿大叔不会真是这种病。
　　又过了四五天，楼下又关了一天的门，我猜测着，应该是大叔去看病了。第二天，门开了，大叔站在厅里看电视，一见到我就兴奋地告诉我说：＂昨天去长沙看了专家，专家们会诊了，说可以做手术。＂
　　＂真的？！那就太好了。早期的，做了手术，好好保养，基本没多大问题。＂听到这消息，我很为大叔高兴。
　　又过了三四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我下班回家，只见大叔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厅屋里摆了四五张桌子，从桌子上残余的东西来看，客人们应该刚吃过饭不久，大叔的两个儿子和小媳妇在张罗着。大婶也回来了，照例坐在轮椅上；大叔在跟大家谈笑着，我瞄了一眼，立马察觉出大叔的笑是那么的勉强。虽然能够做手术了，但毕竟是存在风险的。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是房东家哪个过生日吗？我猜测着，当然不便去问。
　　第二天早上再去上班，却又看到下面的大门是关着的，我突然明白了，是大叔今天要去做手术，他的儿子媳妇们担心手术有风险，手术前特意请了亲朋好友一起来聚聚，让大叔开心开心的。我猜测，这很可能是大叔小媳妇（也就是我的女房东）的主意。我这样说，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奇怪，我怎么就这么笃定地认为是女房东的主意呢？是的，我的笃定肯定有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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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房东，一米五几的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清秀的面容，整体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娇小的女人；脸上整天洋溢着真诚、舒服的笑容，说话轻声细语的。在她家住了三年多快四年了，我从没听到她用严肃的声音大声说过话。无论孩子怎么淘气，怎么哭闹，无论她怎么忙碌，从来都只看到她小声地、耐心地安慰孩子的样子。
　　他老公却属于那种火爆型脾气，时不时会嫌大叔唠叨，会大声反驳大叔，大叔偶尔也会跟儿子斗两嘴，不过父子俩发过脾气后，不一会儿又好了，属于那种来得快去的也快的爆性子。但，这三年多，我从没见他跟老婆发过脾气，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奇怪吗？而且，两年前，女房东在家带孩子，男房东下了班就回家帮忙做这做那还帮忙带孩子。我几乎没看到有哪天男房东不在家的。
　　他们的小儿子不到两岁，女房东就去开服装店了，经常忙到好晚才回家；男房东便又带孩子，又做家务，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过年过节，门、窗户、家具等等，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屋前面的坪，除了经常打扫，还时不时地用水冲洗。闲来时，就请来三五好友，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支起灶，做柴火饭吃。今年，为了方便做柴火饭，还特意买来水泥和砖头砌了一个很大的柴火灶，两层的灶炉，后面设有出烟口，很像那么回事。生活，在他的打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幕幕，经常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看到，每每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番。
　　时间长了，稍微熟络点了，我也时不时地用语言表达一下我对他的赞叹。男房东虽然身材高大，却是个有点腼腆的男人，对我的溢美之词总显得不太好意思，很多时候都只是笑笑了事，顶多偶尔回我一句：＂太脏了＂＂得洗了＂。
　　这些事情我倒从来没见女房东做过，我见过女房东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养花。女房东在屋前屋后和屋侧养了好多各种花草，各种花草在女房东的料理下，枝繁叶茂。每到开花的季节，各种花就竞相开放，每每引得我驻足观望，还忍不住各种拍。女房东养得最多的是兰草，苍翠、茂盛、朴实，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满盘满钵的绿意，让人看着很是舒爽，像极了她本人。
　　前年10月，一个周末的傍晚，他们的儿子和租客的孩子们在屋前坪玩一架由塑料膜做的飞机。一尺多长的塑料膜飞机，在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放飞下，一不小心就飞上了二楼我租住房子的阳台，大叔带着孙子来我家敲门找飞机。阳台与房子不连通，必须从窗户的防盗门钻出去捡，我理所当然地充当了这一角色，帮他们捡了飞机。大叔和他孙子都向我道了谢，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的样子，很罕见地，有人敲我家的门，我心里很是奇怪，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的，这么早，会是谁呢？于是疑惑地问了一句：＂谁呀？＂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男孩的声音：＂阿姨，请开门。＂我快步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房东五岁左右的大儿子，两手捧着一盆细细嫩嫩的兰草，盆子是陶瓷的，类似于葫芦形状，小巧精致。他看到我就说：＂阿姨，这是我妈妈送给你的，谢谢你帮我捡飞机。＂我突然有点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起来，定定神才连忙说：＂这点小事不要这么客气，谢谢你和你妈妈了，你拿回去吧。＂我好久没养过花了，好久没有养花的心情了，万一养不好，把它养没了怎么办？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情义？而且，这样的忙，着实也算不得什么忙，怎么好意思受这礼？
　　＂我们家还有好多，这个送给你。＂小男孩微笑着说，语气却很坚定，让我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说：＂那好吧，我先养着，如果养不好，再还给你妈妈养，谢谢你们啦。＂说着便伸出双手从小男孩手里接过了花盆。小男孩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一样，欢快地下楼去了。关了门，我才想起，我除了跟小男孩说了声谢谢，竟然没想到要回赠他一点什么，心里不由得很不好意思起来。
　　女房东还种了一棵无花果树。好像就那么两年时间，树就长得比我高出了许多。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从树旁经过。去年树上结了果，果子成熟了的时候，女房东就对经过的我说：＂熟了的你摘来吃。＂而我其实没能经得住无花果香味的诱惑，看到熟透了的掉在坪里的新鲜的无花果，早就捡来尝了鲜。儿子明宇同学还说：＂你没经过别人同意就吃别人的东西，不讲道德。＂暑假，无花果成熟最多的时候，女房东还摘了果，一家一家送到每个租户家里。
　　这房子，最先是学校租给老师们住的。一年多后，学校有了教师公寓，就没再租了。我习惯于住大房子，于是自己租了。每次交房租给女房东时，她都要从家里捧出一大捧好吃的给我，不是水果，就是零食，还或者她亲手做的点心。无论我怎么推辞，都一定要给我。因为不好意思拒绝，虽然心里觉得挺难为情，也还是每次都接了。有一次，从她家门前路过，她刚好在吃红薯刮片，看到我，说要我等一下，便飞快地从客厅拿出一堆黄澄澄的刮片，幸好我走得快，才终于没有收。女房东却很惋惜地在后面说着：＂我买了好多，挺好吃的，你尝尝嘛。＂我一看就知道，那刮片肯定是好吃的。听她这样说，我觉得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女房东朋友圈发得最多的是关于她的服装生意的消息。我发现，她的顾客竟然很多都是老顾客，是回头客。看着朋友圈琳琅满目的衣服裙子，我也忍不住去她店里看了看。衣服反正是要买的，当然要照顾熟人的生意，而且还是这样人情练达的女房东。不过很可惜的是，我这＂瘦不拉几＂的身材，要买到合适的、或者说自己喜欢的衣服是有难度的。虽然店里的衣服，无论款式和色彩，都是当下最流行的元素，但我看来看去，无论大小还是式样，都没有真正适合我穿的。心里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女房东却很坦然地说：＂可能这些风格不太适合你。＂尴尬地流连了一阵，看到店里人越来越多，也没打招呼，就悄悄离开了。接下来，再在家里看到她，就更觉不好意思了。女房东却还是从前那样，坦然自若地微笑着打招呼。
　　有一次，女房东发了一条动态，是她二十多岁蹦极的照片，上面配有文字，大概意思是：＂几年了，好想再去尝试尝试。＂刚开始看到照片的瞬间，我就无比的惊讶，要知道，我可是非常之恐高的人，稍微有点高度，我就害怕。像蹦极这种游戏，我是当观众都不敢睁开眼睛看的。没想到，女房东这样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人，竟然有这种胆量，当下就发表评论说：＂你是我的偶像！＂女房东在下面回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加一句谢谢！
　　前面说到大叔第二天去医院做手术了。晚上我下班回家，很想问问大叔的手术做得怎样了。我到家时已经快九点，没看到房东夫妇。东忙一下西忙一下，很快就到了接近十点，明宇同学下晚自习回家了，我问他：＂有看到下面的门开了吗？＂明宇同学说门是关着的，就没再下去看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我再要明宇同学去看看房东家门有没有开，明宇同学回来说，门开了。于是，我就下去敲了门，听到里面传出来声音后，走进了他们家客厅。只见女房东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在吃早餐。早餐是水果沙拉加鸡蛋饼，一看就知道，都是女房东自己做的。各种水果切成刚好够孩子一口一块的大小，有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用高脚玻璃杯装着，煞是好看。两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看到我，都大声叫＂阿姨＂跟我打招呼。女房东问：＂吃早餐了吗？＂
　　＂吃了。我想问问你公公手术做了吗？＂
　　＂做了，昨天上午就做了。＂
　　＂做得好吧！＂
　　＂挺好的。＂
　　＂哦， 那就好，谁在照顾呢？＂
　　＂我哥在照顾。我要看店，孩子也要照顾，我老公要上班，刚好我哥在家，就只好辛苦我哥了。谢谢你的关心啊。＂
　　＂客气了。你爸是个热心人，家里有这样的老人挺好的，能帮不少忙。＂
　　＂是的，他很担心我婆婆，我婆婆在养老院，他很不放心。总想着要早点回来照顾她。＂
　　＂哦，那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医生说在医院住四五天就可以了。＂接下来，女房东又多次向我问候她公公的事表达了谢意，礼貌周全地说着。
　　好一个懂生活的玲珑剔透的女人，注定是人生的赢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四天后，大叔果真回家了，红光满面的，精神状态挺好。我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大叔回来啦，现在感觉怎么样呢？＂
　　＂没什么感觉。＂大叔笑呵呵地回答我。
　　＂还痛吗？＂
　　＂不痛，一开始就没怎么痛过。＂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人不吃亏。＂
　　＂是的。＂
　　看到大叔健健康康的样子，我很为他高兴。
　　＂毕竟做了手术，还是要好好养的，至少养一个月不要做事，身体要紧。＂
　　＂是的，医生说要我好好养，不要让伤口裂开了。＂
　　不到三个星期，我下班回家，却看到大婶回来了。大婶明显地消瘦了，脸色难看了很多，这段时间她也为大叔担了不少心吧。照例坐在轮椅上，看到我就满脸的笑，点头表示跟我打招呼，我便大声回应她：
　　＂老娘回来啦？还是家里好啊。＂
　　大婶不住地点头，大叔在旁边心疼地说：＂她这样的人住养老院还是不行。＂
　　＂回来了就好，不过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能太劳累了。＂＂是的，请了我妹来帮忙。＂
　　一家人终于又到一起了，真为他们高兴。又过了大约三四天，我下班回家，大叔老远看到我，就乐呵呵地大声对我说：＂化验出来了，是良性的。＂
　　＂真的？！那就太好啦！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当时，我突然感觉，天，好像格外的明亮了。近一个多月，笼罩在这栋房子的阴霾，终于消散了，这感觉太好了——健康万岁！
　　以后，这一家其乐融融的景象又经常出现在我眼前了，真好！祝愿他们一家永远健康快乐。
　　作者：天边雁（彭春禄），双峰县曾国藩学校教师。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