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与石头（610）

　　看了《打黑风暴》，徐英子的死，是否让你无比痛心和压抑？我要写一个更具体更真实的＂英子＂，要让她努力地活着……
　　6
　　＂小英，过来，过来呀！我是妈妈呀！＂
　　竺小琼伸出两只手，像雌鸟展出两只护雏的翼，神情里是热切的期望。
　　蒲公英却下意识地往爷爷的大腿后面躲，怯怯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新艳的妇人。
　　那是英子印象中母亲最初的印象，更早的记忆，要么是空白，要么是模糊得近于空白。妈妈生下她，奶到大半岁，便交给爷爷奶奶，跟父亲又远赴湄城打工去了。
　　三岁前的英子，只在农忙或春节期间，能见到爸妈，但时间短促，也实属年幼，脑子里没能留下任何清晰的影像，倒是爷爷奶奶，成了她亲情的启蒙。
　　＂最初的妈妈＂是那样新艳，新艳得英子觉得有些抵触甚至畏怯。看到新艳的妈妈之前，＂妈妈＂在她心目中是让她羡慕、嫉妒和向往的字眼儿。村子里有父母庇护的同龄小孩儿，困了倦了惊了屈了便往妈妈怀里钻，那怀抱像寒冬腊月的小被窝，柔软而温暖，可以懒懒地蜷缩在里面，只露出两只小眼睛，得意地眨巴着，炫耀着。
　　她的＂妈妈＂呢？却是那么遥远而缥缈，像雨后的虹，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刚看得欣喜起来，忽而就散淡了。
　　英子有些疑虑：那个一下子出现在面前的＂新艳＂的怀抱，是她可以躲进去打滚儿撒欢儿的地方吗？
　　爷爷把她从身后拽出来，往那妇人面前推，她却拔河似的蹬着腿儿。那个怀抱，像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她不敢冒然往里钻。英子总觉得她不该是这个砖瓦石墙土坝子的小院儿里的人，就更不该是她的那个＂妈妈＂。
　　这样的抵触，直至跟＂妈妈＂朝夕相处十来天后，才渐渐消除。妈妈从城里给她带回了甜甜的糖果，带回了小花鞋小花袄小花衣，带回了扎头发的橡皮筋、彩色的蝴蝶结，还带回了留着金色卷发的布娃娃……那都是她想到梦里头的好东西，那一下子极大的满足，简直就像当上了森林王国的小公主。
　　最开心的，是她跟村子里的小孩子一样，拥有了一个小被窝一样暖暖的怀抱。妈妈坐着的时候，她就爬上她的腿，小猫一样蜷着，把头藏在妈妈的衣襟里。她最喜欢把头埋在妈妈的胸脯里，妈妈的身体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儿，像夜晚的梦里闻到过的一样，闻着那味道，她就觉得踏实，觉得妥靠。
　　7
　　好景不长，春节过后，爸妈就又要启程去湄城。
　　那一次英子哭得很厉害，哭得泪涕横飞声嘶力竭，哭得荡气回肠天旋地转。她一直跟在爸妈屁股后面，爷爷奶奶来拦她，她又抓又咬，又踢又打，挣脱出来，像兔子一样飞跑，仿佛爸妈这一走就再也见不着了似的。
　　妈妈停下抱了英子好几次，自己也忍不住抹眼睛。这样走一程停一程，一直到黄葛垭口。妈妈又停下来跟英子说了很多好话，英子还是死活拽着妈妈的裤子。
　　妈妈最后还是狠心把英子交给了赶上来的爷爷，跟丈夫蒲大贵紧着步子离开了。
　　对英子，那仿佛是世界末日，她被爷爷紧紧擒着，眼巴巴地看着爸妈一点一点走远，转过一道弯儿，消失在山梁的那一边去了。
　　英子恨那山梁。黄葛垭口，是英子童年世界的一条不可逾越的分界线。那一边，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遥远的她无法企及的世界，那世界带走了她的爸妈，也带走了她心里真正的家。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蒲公英知道了什么是思念。
　　那个瘦小的身影，常立于黄葛树下，向山梁外的远处巴巴张望，梦想着路头那边，突然地就转过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儿。
　　也就是这个时候，石头在她的记忆里才开始有了清晰的印痕。
　　8
　　英子也不知啥时候，石头便从老黄葛的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你哭啥？有啥好哭的？＂石头只比她大一岁，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英子没理他，他是院子里出了名的淘气包，她不愿意跟不听话的孩子说话。
　　＂不就是爸爸妈妈走了吗？这也稀得哭？我的爸爸妈妈也走了，我就没啥！＂他挺着并不健壮的胸脯说。
　　石头的爸妈英子并不是陌生的，他们也是春节前才回来的，听说他爸妈去的地方，比自己爸妈的还要远好多好多，是一个可以看到大海的地方——当然，英子也不知道大海究竟是啥。
　　两家爸妈春节期间常凑在一起，不是来蒲家，便是去石家，炒几个小菜，喝着乡里自产的烈性高粱酒，说着各自在外的那些奇闻轶事，也感慨几回如意或不如意的人生。
　　英子一心只关注自己的爸妈，别人的爸妈走不走的，哪会去留意？好像真的是走了吧，至于他有没有哭，那更不是她关心的。
　　于是英子便说：＂我就要哭，我喜欢哭，关你啥了？＂
　　石头跳到一根条凳般高的板状根上坐下来，抄着手，晃悠着两条腿儿，说：＂你还有啥好哭的？你爸妈给你买了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对你又那么好！你看我，啥都没有，光挨了几顿打。＂
　　英子噘着嘴，心里想：＂人家才不是因为吃的玩的哭呢！＂但她没说出来，她还是不愿意跟他说话。
　　关于他的挨打，她是见识过的。石姑爹性子暴，那次不知怎地又急了，顺手从石坝边的土坎上折下一根拇指般粗的黄荆棍，抓过他便抽起来。这黄荆棍，细长韧实，最是＂吃肉＂，是乡里的孩子们最不愿领教的。石头被抽得在石坝子翻来滚去，＂嗷嗷＂直叫，但就是不认怂不求饶，直到院子里的大人们都看不下去了，围过去劝的劝拉的拉，才帮他止住了皮肉之苦。
　　就算这挨打，英子也觉得那是石头自找的，谁叫他那么野那么不听话呢？所以她把嘴噘得更高了。
　　＂你有事没事就这样在这里等，你以为你爸妈就会回来吗？＂石头还晃着脚说。
　　英子心里想我爸妈当然会回来啦，但隐隐又觉得那＂回来＂是遥远的，渺无希望的，那种＂遥远＂很难受，无依无靠的，就像那山梁外的天空，空荡荡的。
　　＂算了，别等了，该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跟我来，我带你去找好玩的吧，这里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石头很友好地说。
　　英子不想跟石头打堆儿，但那＂好玩的＂又很诱惑。
　　＂一起来吧，你反正也经常到这里等你爸妈的，以后，你就可以一边玩一边等啦！＂
　　英子先前就一直好奇那些大男孩在林里土里究竟玩些啥东西儿，听石头那样说，想想也是，便羞怯怯地跟了过去。转到黄葛树的后面，缓坡地上是一片草丛，石头翻开一块石板，在润土里掏呀掏，手里便握着了什么，起身说：＂给你好玩的，你怕不怕？＂
　　英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但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怕，说：＂你先让我看看是个啥？＂
　　石头便张开手，是一只棕褐色的小土狗儿，触须一摇一摆的，伸着两只带着锯齿的大耙子。
　　＂不用怕的，你看，我抓着它，一点儿事都没有。＂
　　英子很想玩，但还是害怕。
　　＂你们女人真没出息！＂石头很男人的样子说，＂你玩不玩嘛，不玩我就扔掉啰！＂
　　英子颤巍巍地伸出手，石头一把抓住她手腕，便把小土狗儿按在她手心。英子挣不掉，那样坚持了一会儿，觉得真没什么，便不挣了。石头放开手，英子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摊开手，小土狗儿蠕动着，两只大耙子一掀一掀地，手心痒酥酥的，真的很有意思。
　　＂好玩吧？＂
　　＂嗯！＂
　　＂你要喜欢，以后我可以给你抓更多好玩的。这里玩意儿多着呢！抓蝈蝈，要先编个草笼子，抓到后养在里面，那叫声可好听啦！知了很精，用手不好抓，要找根竹竿，用篾片挽个环，插在竿头的筒子里，再在篾环上卷些蜘蛛网，对准知了一罩，便粘在上面跑不掉了。我还可以抓到麻雀呢！你信不？＂
　　蒲公英很惊讶和崇拜的样子，看着石头。
　　＂这些宝贝我都可以抓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以后在这里等爸妈的时候不要哭啦，可不可以？＂石头说。
　　英子想了想，说：＂我就是怕我忍不住呀！＂
　　石头说：＂你就是不要哭了嘛，你一哭，我也想哭。＂
　　英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石头说：＂我也想爸爸妈妈呢！看着你哭，我也怕自己哭了出来，那多没出息！＂
　　英子不敢相信的样子，说：＂你爸爸那么打你呢！你还想他们？＂
　　石头说：＂想！＂
　　9
　　石大福是倒插门的女婿，娶了蒲家湾的本姓女子小红。石大福不愿陷在一方蒲姓人家里受白眼，得朋友帮带，早早就南下海城打工去了。
　　石头也是不满周岁便跟了爷爷奶奶。
　　石头好动，爷爷奶奶得下地干活，抽不出人手来专门看他，出工的时候便把他带到田间地头，找一块平整的开阔地，用条长背带捆在他腰上，另一头找个石墩儿或树子一系，如放一只羊或一头牛般，任由着他。干着活儿，时不时远远地望上一眼，好好地还在，便又放心地忙手里的活儿去了。
　　石头在翻松的旱地里，在开着各色野花的草地里，在满是灰土的树荫下，翻着滚着，爬着拱着，一点一点长大了。
　　润土里的小土狗儿、蚯蚓、小蠕虫；草地里的蛐蛐、蝈蝈、蝗虫、小青虫、花蝴蝶、倒着走的屎壳郎；树底下的石子儿、果球儿……这些都是他喜爱的玩具或玩伴。
　　他会把锁眼草一节一节拔开，又一节一节小心地接上；会把酸酸草放到嘴里嚼，酸得一汪清口水，又＂呸呸呸＂地赶紧吐出来；会把小青虫、小蝗虫放到蚂蚁旁边，看单个的蚁兵欢欢喜喜跑回家，搬来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循着蚁群，找到蚁窝，再用小棍子把蚁窝撬开来，看蚁群慌乱地四下逃散；有时激怒的蚁兵刚好爬到他裸露的小鸡鸡上，一口钳住，紧咬不放，疼得他＂哇哇＂乱叫……
　　再大一些，田间地头都不带他了，任他跟村子里的孩儿群一起到处疯跑。
　　石头像一只小野犬，在无遮无拦的荒山旷野肆无忌惮地生长。
　　不到两岁，他就撇开爷爷奶奶一个人单睡。害怕了，就整个地钻进被子里。尿了床，就躺在尿湿的地方直接用身体捂干。
　　乡村里整个冬半年都洗不了澡，秋衣秋裤的夹缝里，爬满了虱子，晚上痒得受不了的时候，顺着裤缝摸下去，能直接把虱子捏出来，放在嘴里，咬得＂啵啵＂响。
　　也许是身体的营养还得兼顾着那些吸血的＂小宠物＂，石头一直都干瘦干瘦的，但干而不枯，生命力反是出奇的旺盛。
　　他是上得了天入得了地的。
　　三、四岁他就像猴儿似的能爬树。他可以用大孩子们的红领巾缠着眼，跟他们在高大的柚子树上捉迷藏。柚子树枝条韧，他爬到最顶的树梢，在鸡蛋般粗细的长枝上坐着＂荡秋千＂。树下经过的大人们，都捂着眼不敢看，＂嗬嗬＂地吆喝着，又怕惊到他，一个劲儿地催他快下来快下来，他哪里理？晃得更带劲儿了。
　　七岁那年，跟一帮大孩子在黄葛垭口外的山坡放牛，坡下是宽阔的长江，一个大孩子指着跨江高压线高耸的水泥电线杆对他说：＂你不是挺能爬吗？你要能爬到顶上摸到那电线，你就是真牛逼，我们就服你！＂
　　石头二话不说，脱了鞋就上了杆。杆子实在太滑太高，爬到一半，手脚酸软，又绝不愿在大男孩面前丢了志气，想了想，双腿缠住水泥杆，单手换单手把外套脱下来，托住屁股，用袖子缚在杆子上，休息了会儿，又有了力气，便接着往上爬。下面那大孩子看他越爬越高，心里反倒怕了，扯着嗓子喊：＂石头，下来，我服你了！你他妈快下来！别再爬了，快下来！＂
　　其他孩子也忙着叫喊他快下来。
　　石头歇歇爬爬，正自得意，哪可能就停下？他却不晓得那看着无声无息的高压线的能量，就在伸手触及的一刹，如横地里扫来一闷棒，一团黑影从高空飞了下来。
　　下面的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
　　石头掉到一棵树上，树枝＂呼啦啦＂地卸了几成力，又掉到小树上，又掉到灌木丛，然后砸到草地上。一群孩子围过去，见他毛发直立，双眼紧闭，已经没了气儿。
　　一群娃吓得傻了眼，正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大人扒开人堆儿进了来。
　　＂让开！让开！＂他大声嚷。
　　孩子们认识他，他是转乡的医生。
　　医生小心地把石头放平了，压胸，人工呼吸，好一阵折腾，小家伙＂咳咳＂几声，竟睁开了眼。更神奇的是，那么高摔下来，除了几处皮外伤，浑身筋骨竟全无大碍。更更神奇的，是不知不觉中，石头竟具备了一种异于常人的特殊机能，当然，发现那特殊机能的存在，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石头的会游水，也自有他不一样的故事。别的孩子，大多是大人生拉硬拽又哭又闹才下的水，石头却想的简单，以为自己跟鸭子一样，自然就是可以在水上漂起来的。第一次去垭口那池塘，脱得光溜溜地，跟着一群大的就往深水里跳。下去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又急又慌，越挣扎却越往下坠，呛了一肚子水，要不是几个大的及时把他捞起来，估计没几分钟，就嗝屁了。
　　石头却没有就怕，喘匀了气儿，又下了水。
　　没人教他，他就在浅水区把着岸或撑着浅底儿自个儿扑腾。就那样扑腾着扑腾着，不知啥时候竟就能浮起来了。一两月后，便活脱脱一只水鸭子。
　　黄葛垭口，是造化送福，给了山村的孩子们一个天然的立体的幽秘的妙趣横生的乐园。
　　老黄葛横伸的巨枝，一米多粗，平平地掠过池塘的水面。爬上树的石头，可以在巨枝上健步如飞，最刺激的，是从三、四米高的巨枝上，纵身一跃，高高地把自己抛出去，自由地，疾速下坠，浑身的血都仿佛在倒流，＂呼呼＂的风从耳边滑过，＂嘭＂地一声，麻麻地砸到水面上，又深深地落到水底。
　　整个过程，都那样地酣畅淋漓，惬意无比。
　　这个时候起，爷爷奶奶已不能降住石头。
　　石头腿脚麻利，敏捷而矫健，爷爷拿不住他，实在追得急了，他＂哧溜＂窜上树，或＂扑通＂扎进水里，爷爷只能干瞪着眼，无奈他何。
　　石头便更加地有恃无恐，胆大妄为起来。
　　爸妈回来，他才会收敛一些。
　　看到爸妈，他其实很开心，但一向野惯了，对父母给自己的那种温情脉脉的爱，反倒不知该怎么办，更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心里的那份欢喜。久不相聚的陌生，更让那份欢喜有些无所适从，最后表现出来的，反是一见到爸妈，撒腿就跑，就躲，或者就无由地闹。
　　大福便觉得这孩子没规没矩，没心没肺。又听到爷爷奶奶或村子里的大人们眉飞色舞说书一样讲的他的那些＂光辉＂事迹，更觉得劣迹斑斑，没教没养。所以每每发现石头有什么不入眼的举动，揪过来就是＂啪啪＂地甩上几巴掌。
　　石头不知怎样才能取悦爸妈，更不会做那粘牛皮糖般撒娇卖萌的事。他淘，不是因为他故意要淘，而是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过那样是淘，他就是依着性子做那些习惯了的事。所以每次爸妈回来，他都免不了几顿狠的皮肉之苦。
　　父亲打他，他并不恨，他知道一定是自己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却又无从知晓。他想只要爸爸打了自己一顿之后气儿会消一些，那就打一顿吧，毕竟能看到他们的日子，总是没多少天的。
　　每次爸妈要走，他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连那难受，也让他不知该怎样表达或排遣，所以每次他们要走，他便会躲起来，躲到一个可以看见他们而他们却不易发现他的角落。
　　爸妈想跟他道个别，却再找不到他。喊他，自然也是不会应的。大福便以为他又只顾玩去了野去了，骂着＂个没良心的，个挨千刀的＂，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红，开始那又一次的远征。
　　爸妈前面走，石头一直都缀在后面，只是爸妈轻易是发现不了他的。送别的终点，自然是黄葛垭口。
　　石头会提前赶到那里，攀着老黄葛粗糙硬实的树皮疙瘩，爬到高处一个能完全容纳他的大树窝里。爸妈总会在黄葛垭口坐上一会儿，喝上几抔井水，然后妈妈会长时间地呆呆地看着村庄的方向，不时抬起袖面儿擦眼睛。妈妈总是被爸爸拉着离开的，妈妈一边走一边还不断地回头张望。
　　石头就那样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远去，直至完全在远处消失。他窝在树窝里，像被遗弃在巢里的羽翼未成的孤独的雏鸟，心里乱乱的，像被他撬过的蚁窝，无数的蚂蚁在那里急慌慌地爬。
　　他没有哭。虽然他平日里也会常常地躲到这树窝里来，一遍遍地看爸妈离去的方向，虽然心里还是如蚁爬般乱乱的，但他从来没让自己哭过，只是有一次，正难受的时候，看见了树下也等爸妈的蒲公英，被她那哀哀幽幽的哭声，搅扰得心神烦乱，忽而像被触到了什么，不觉便落下几颗泪来。
　　但他很快便止住了，他不能哭，哭是女人才有的事。
　　但英子那哭声，实在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能让她在我面前这样哭，得想办法阻止这个女人！＂
　　石头一边想着，一边从另一侧悄悄地溜下了老黄葛。
　　10
　　石头本无心带英子玩，英子对他乐此不疲的那些东西，也并没有几样喜欢。一个觉得另一个哭哭啼啼太＂娘们儿＂，一个又觉得另一个无法无天是＂坏孩子＂，坎上坎下，童男童女，终还是＂比邻若天涯＂，大道各西东。
　　四岁多的英子，心志进一步成长，逐渐丰富的内心，让对爸妈的情感，像发酵的酒糟一样更加地浓醇。
　　越浓醇，也便越孤独。
　　那么一个晚上，睡觉前，英子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去了爸妈平常睡的屋子。爷爷奶奶跟过来问她为啥要走，她只不吭声，追问得急了，便红着眼圈要哭的样子，奶奶便拉着爷爷出屋去了。
　　英子不愿跟爷爷奶奶睡。爷爷的脚臭，睡着了脚还乱搭乱放，时不时就压着了她，推都推不开。爷爷还抽烟，那一身的烟味，像灶膛上熏久了的老腊肉一样，就算换了衣服，也一样油哄哄的熏人。奶奶打呼噜，大半夜地像拉大风箱一样，忽高忽低，忽粗忽细，有时还卡带似的＂吱啦＂几下，夜里黑着，像恐怖片里的背景音乐一样，越听越瘆得慌。
　　她想念爸爸妈妈，想念妈妈的怀抱，想念妈妈胸脯里那让她踏实的香味，想念爸爸硬硬的胡茬，爸爸也抽烟，但那烟味像炒干豆子的味道，她也喜欢。
　　心里揣上了心事，人前便更少了话。
　　尤其是被村子里一个妇人打过一巴掌之后。
　　村里的孩子们喜欢玩一种叫＂猜杏核＂的游戏：杏核都是孩子们平日里积下来的，是他们极珍视的＂私有财富＂。庄家手握杏核，让对家猜数量，如刚好猜中，则手里的杏核就归了对家；如未猜中，则对家必须支付相差数目的杏核。
　　英子那天跟院子里一个叫小桃的女孩玩这个游戏，小桃一手抓杏核，另一手一直拿着一个棒棒糖，不时地放到嘴里舔一舔吸一吸。
　　那几年的英子，馋极了糖果。小桃手里的，偏又是那种彩虹圆形的棒棒糖。多彩鲜艳的颜色，被口水湿过，泛着润润的光，英子仿佛能感觉到那红的黄的蓝的糖浆丝丝地在舌边融化，肚子里的馋虫蠕动起来，嘴里溢出了汪汪的口水，她甚至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小桃似乎看出了英子的窘样儿，更是把棒棒糖吸得＂啵啵＂有声，还不时地舌头伸得长长地，在糖上换着面儿地舔，边舔边＂吧吧＂地咂着嘴儿。
　　英子那个折磨呀，眼睛一次又一次被巴巴地粘在了彩虹糖上，恨不得借那眼神，在那糖面儿上狠狠地舔上一下。肚子里胃和肠仿佛自己在战斗：胃要吞了肠，肠要吃了胃，摩擦着，翻腾着，嘴里的口水，不争气地要从嘴角溢出来，又不想丢那个脸，只得不断背过身抬袖面擦嘴。
　　她心神不定，＂猜杏核＂便没了准儿，辛辛苦苦积下的＂私有财富＂，三颗五颗地不断落到小桃的兜里。心疼着，偏那甜丝丝的味儿，那么冥顽地吸引着她，她不断地靠近着，嘴都快碰到那糖沿儿上了。
　　终于，她忍不住说：＂给我舔一口好不好？就一口儿，一小口儿！＂
　　＂不好！＂小桃的手迅速地往后一缩，＂我还吃不够呢！而且，你舔了不干净，我还怎么吃？＂
　　英子的脸绯红，讪讪地，比被人骂了一顿还难受。她又使劲儿地吞了一下口水，把眼睛从糖面儿上硬拽了回来，摸了摸兜里所剩无几的杏子核，觉得愧对了它们。
　　英子收起心神专心地猜起了杏核。
　　那杏核仿佛也知道了英子的委屈，一点一点又回到了英子的衣兜。
　　又一把，英子看小桃拳头满满的，估摸着说：＂九颗！＂
　　小桃摊开手掌，真是九颗！她这一阵儿不仅把赢的吐了回去，反输了一些，这一下整整九颗被猜中，哪里舍得？捏着拳头收了回来，说：＂不是九颗，你数错了，明明是八颗！＂
　　英子说：＂就是九颗！你要不认，放开手再数数就是！＂
　　小桃听了，便要把手往衣兜里放，英子哪里肯依，一把抓住小桃手臂，说：＂你别耍赖，刚才我输给你那么多我都认了，你这才九颗就输不起啦？＂
　　小桃挣着手，说：＂就是八颗！就是八颗！＂
　　拳头不松开，另一手来帮忙，慌急间，彩虹糖打到英子臂上，裂成两半儿，从棒上脱落，掉在了泥地上。
　　两人都傻了眼，小桃看了看沾满泥灰的圆糖，＂哇＂地一声哭了。英子赶紧松了手。小桃捂着脸一路小跑找妈妈去了，英子定在那里不敢走，仿佛走了就变成了肇事逃逸。
　　一会儿小桃的妈妈牵着她怒气冲冲过来了。
　　＂你爸妈没给你买过糖吃啊？那么贪嘴，来抢我家小桃的！看看，把小桃的手都抓红了！＂小桃妈妈大声武气地叫嚷着，冲到英子面前，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英子捂着脸，又委屈又惊恐，忍不住＂哇哇＂大哭。
　　旁边的大人赶紧过来把小桃妈拦住，小桃妈还很气愤地骂着英子，妇人们劝着她。
　　英子爷爷奶奶也过了来，没听几句，爷爷便拉着英子往家走，很没脸的样子，边走边数落：＂个没出息的！你没吃过糖啊！个没出息的！＂
　　英子被爷爷在屋子里关了半天。
　　她蹲在昏暗的屋角，独自抹了一阵眼泪，然后就呆呆地看着屋顶。太阳从瓦片的缝隙里透下一小束光来，手电筒一样，在昏暗的屋子里挖开一条光亮的通道，灰尘放大了似的，清晰地在这个通道里飘浮游走，像童话世界里那无数的小精灵。
　　英子愣愣地看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自由轻灵的一粒尘埃，在这个无处不能到的时光隧道里，向屋顶外的世界飞去，飞往爸妈所在的那个城市，投入到妈妈的怀抱。
　　想到妈妈，眼泪便又潸潸而下，心里的冤屈，伴着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小桃妈的凶恶强横，像阴沉的屋子一样笼罩着她，在那样的阴影里，她觉得怕，觉得冷，觉得手脚止不住发颤。
　　她恨小桃造谣撒谎，但她不敢申辩。小桃妈肯定不会听她的，爷爷奶奶也不一定会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怎样呢？他们那么大年纪，也争不过小桃的爸妈，她也不愿意让年老的爷爷奶奶去跟他们争斗。
　　爸爸妈妈在就好了，他们那样强壮有力！他们一定会给自己作主，一定会为自己出这口冤气，一定不会让自己白挨那个＂巫婆＂的耳光！
　　她想爸妈，越想，却越是觉得凄凉失望。她伸出幼小的羽翼，渴望被爱护被拥抱的时候，却只能独自迎着雨迎着风，慢慢地那羽翼便收裹起来，变成了蜗牛硬硬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