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母亲的歌谣电灯，电灯，你带宝宝回家

　　三塘铺火车站 邓全科 摄
　　文︱羽林君
　　三塘铺地方的盛名，全拜一条铁路所赐。我曾在《湘黔线上的旅愁》一文中这样写道：
　　＂这条巨大的铁路就横亘在村外一里远的地方，两头向不可知的远方延伸，像一条巨蟒一样首尾都伸进了邈远的群山，我以为它永远不会有尽头，这是我童年的感觉。＂
　　待到上了中学，略具地理知识以后，我才弄清，这条铁路实际上只是湘黔铁路的一条支线，叫娄邵铁路，起于娄底，止于邵阳，全长约100公里，而故乡三塘铺恰好位于铁路线的中段，置三塘铺火车站，是一个县级规模的火车站，客货两运。于是，此地就成了方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要津。
　　六七十年代的乡村，电灯还未普及，算是一种稀罕的洋玩意儿。农家均是靠煤油灯照明。煤油灯与其说是灯，不如说是火，就是用一根布条或棉芯将玻璃瓶里的煤油浸引上来燃烧，类似蜡烛的原理，光线昏黄，光照有限，远不如蜡烛。供销社卖的煤油灯比较精致，带一个高高的玻璃灯罩防风，且可调节火苗大小。一般农家为了节省，自制煤油灯，拿学生用过的墨水瓶，在瓶盖上钻一个小孔，灌上煤油，插入一根布条，就成了灯了。熄灯也简单，撮嘴一吹，熄灯上床，漫漫黑夜如磐。
　　然而，火车站有很多电灯。站场及铁道沿线遍布高高的电杆灯柱，像大蟠桃或小白薯似的灯泡高挂在杆柱上，且都戴着越南军帽般的大铁皮灯罩，显然不是为了防风，而是防雨及冰雪。火车站的电灯通宵达旦，居高临下地照耀站场及铁道沿线的每个角落，亮如白昼。来来往往的绿皮客车，像系列黑色集装箱般的货运列车，所发出的巨大耀眼的光束，加之各种变幻的信号灯，凌厉的汽笛声，哨声，车厢及铁轨撞击辗轧的轰隆声，在亘古如斯的寂静乡村，实在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火车站奢侈如海的灯光也或多或少、若明若暗地照亮了我母亲回家的路。
　　那时的乡村，一年四季贯穿着忙碌和劳累，但最忙最累的时节还是夏秋之交那一段，所谓双抢时节。双抢并非后来司法机关所称的抢劫、抢夺，而是特指当时农民抢收、抢播。田里成熟的谷子需要及时收割，收割过的田地需要抓紧翻耕，同时第二季水稻需要趁时下种、育苗、插秧、灌溉。均是跟时间和季候赛跑，向老天爷抢饭吃。
　　我的父亲母亲是生产队里的青壮劳动力，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在生产队出工干活。父亲负责最繁重的犁耙活儿，母亲的活儿也不轻松，割稻打谷，挑秧插田，还有自留地里的活儿，养猪饲鸡，操持家务。这么多做不完的活儿，现在来看，只有铁人或那个裤衩外穿的超人才能完成，而那个时代恰好倡导铁人精神。不夸张地说，那时的中国农民都是铁人造就。
　　我是父母在最困难的年代之后造就的第一个产品。父母单独居住在三塘村，惯称三塘铺街上，而祖父母所居的地方叫大塘角上，属大坪村，两地相距约三里之遥，沿铁道线分布，大坪村离火车站更近一些，所以在改开时期就更名为火车村。最忙碌的季节，父母就把我送到大塘角上，托付祖父母照管。所以，大塘角上相当于我人生经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托儿所，但并非全托，父母一大早把我送过去，夜晚收工后再把我接回家，算是昼托夜不托。
　　其时我有多大？处于咿呀学语之际还是在蹒跚学步之间？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还处于没有方向感、脚力不能远行、出门需要背抱的低幼龄时期。大塘角上这座百年老屋居住着我祖父和叔祖父两大家族，叔伯妯娌，哥姐弟妹，多得数不过来，所以白天不乏玩伴及管我的人。犹记得，祖父似乎有些严厉，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而祖母十分慈祥，总是轻言细语。夜晚，母亲来接我回家时，总是挽着裤腿，两脚泥水，衣服也已经汗湿。
　　大塘角上因水塘而得名。屋角有一口很大的荷塘，叫宽厚大塘，夏天长满荷花，紧挨着荷塘的另一口大水塘叫泉塘，塘边有一口古井，一年四时井水清冽，汩涌不绝。祖父叫丰泉公公，叔祖父叫敬泉公公，不知其取名是否与此塘此井有些渊源。从大塘角上到我家，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旷野，途中有水塘水井小河溪流，峰回路转的山坡，古老的祠堂，黑咕隆咚的弄子，还要经过一片坟地，但绝大部分是田野。回家的路就是穿行一条弯弯曲曲起伏不平的小路。在小路上，依稀可见远处火车站那一片璀璨的灯光。
　　母亲抱着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这条回家的小路上，一面走，一面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着懵懂无知的我，或者是朝着远处明灭的灯光，不停地念叨着：
　　电灯，电灯，你带宝宝回家……
　　电灯，电灯，你带宝宝回家咧……
　　母亲的声音如歌谣，似吟唱，起于原野，又随着原野上吹拂的晚风轻飏，飘散，止息，止而复起，不绝如缕。
　　邓全科 摄
　　庄严肃穆的苍穹之下，阒寂无人的旷野之上，火车站的灯光映衬着天上的点点星光，加上迷雾一般的岚气，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母亲的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有几分呢喃，几分呼唤，几分抚慰，又有几分告诫的意味。母亲的声音在夏夜的清风中回旋，伴和着稻田里鼓噪的蛙声，絮语般的虫声，村庄里突如其来的鸡犬相鸣声，及大自然中各种不知名的夜鸟的叫声，形成美妙的和音，谐调的合唱，构成母子夜归的一路交响。
　　夜阑人静，我年轻的母亲走在崎岖的小路上，行色匆匆。隔着山丘和田垄，几百米以外的火车站那成片的灯光其实并不能直接照见母亲脚下的路。一路上，母亲跟礼佛诵经似，不断地念念有词，但每次念叨，内容也有所不同。 有时说：电灯，电灯，我家永宝从大塘角上回来啦；有时说：电灯，电灯，你带永宝回三塘铺街上，我的永宝今天很乖哦……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时是醒着的，特别兴奋的样子，嘟嘟嚷嚷地回应着母亲；有时却是睡着的，任母亲独个儿自言自语；有时也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母亲对话。
　　母亲（右）和闺蜜
　　母亲也许没有具体明确的对话对象。她对着远山近水，对着火车站不眠的灯光，浩瀚的星空，丰收的田野，淙淙的溪水，无言的庄稼，聒噪的青蛙，飘舞的虫儿，在黑暗中静默的屋宇房舍，眼前这一切有形的或无形的事物，不断重复那些话儿，并不期望有任何响应。也许，母亲只是跟自己的内心对话，不过是以火车站的电灯为参照，将电灯替代为一个虔诚的倾听者，仿佛电灯是有灵魂的。
　　或许，母亲只是出于夜行者的恐惧和孤独，如同一个人走夜路吹口哨似的，自己给自己壮胆儿，并以此排遣孤寂。
　　那个年代，乡村有很多荒诞不经的传说。比如水塘边有落水鬼想拖人下水，铁轨上有被轧死者化成的无头鬼在徘徊，孤魂野鬼都趁着夜色在野外游荡，阳火低的人，夜行会撞见邪灵。所以，倘若陌生人叫你名字绝不可答应，否则被摄了魂。小孩夜哭，要到茶冲河一座石桥上去贴符烧纸，符上写：＂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母亲念过高中，学业不错，也比较开明，断不至于满脑子迷信思想，但母亲也无不受到那些古老传说和乡村风俗的影响吧。村中习俗，小孩在外受了莫名的惊悸，黄昏时分要敞开家门喊魂，一人在屋里呼喊：某某，回来了吗？另一人就在屋外应答：某某回来了哟！彼此要唱和那么三五次。这样的戏码不时地在村里一条长街上出演，有时甚至此起彼伏，蔚为大观。记得我小时候也被如此这般喊魂过几次，母亲在屋里头喊，街对面的二娘就代为回应。
　　童年时期，母亲兴致好的时候，还偶尔跟我说起电灯带我回家的往事，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喜悦。那些场景，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如同黑白斑驳的老电影片段，历历如在眼前，让我部分弥补了幼年时残缺不全的记忆。 现在想来，于我而言，那是多么温馨、美丽而幸福的画面；而对母亲来说，又包含了多少苦涩无奈的记忆。
　　而今，心头最悲痛的记忆却是：母亲，已经多年不在眼前了。
　　母亲的墓碑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母亲在晚归的小路上对远方电灯的呼唤，属实是出于一个初为人母的年轻母亲对年幼孩子本能般的爱和呵护，源于深厚博大到无以言说的母爱。她担心我在路上睡着受凉，想不停地唤醒我；她害怕无常的魂灵纠缠，让我遭到惊吓，她要不断斥退那些出没无踪的邪灵……
　　她不停地念叨着，仿佛反复向苍天大地、四野八荒宣示——我的宝宝要回家了，任何东西都不许伤害他，我的宝宝要回家了，要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回家！
　　一隔生死两茫茫。不知九泉之下踽踽独行的母亲是否还记得三塘铺地方那条崎岖的小路，是否还记得火车站那些彻夜不灭的灯光。唯愿母亲所居之地，同样有一个火车站，一片原野，一些村庄，随处道路平直，鲜花著锦，灯火通明，母亲也不再像在人间一样辛苦劳累，不再穿着汗湿的衣服……
　　终有一日，我也将了却这一世尘缘，不可阻挡地抵达忘川河畔，喝一碗滋味难辨的孟婆汤，返身行过奈何桥，到那永生之地寻找深爱过我的母亲。
　　母亲，我会搀着您的胳臂，与您亦步亦趋，且行且唤：
　　电灯，电灯，你带我们回家——
　　写及此，潸然泪下。
　　2021年3月25日记于三亚
　　作者：羽林君，男，湖南省双峰县三塘铺镇人，毕业于中南大学，于湖南某中级法院服务30年，任高级法官16年。2020年12月依法申请提前退休。现为海南某知名律所高级顾问。吾爱严谨的法律，吾亦爱浪漫的文学。尘世几回伤往事，岁月情怀依旧在。本文系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