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沟纪事 马场沟是我当兵第一年时连队国防施工所在地。位于甘肃省永登县中堡镇境内一个偏于一隅、鲜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我初次经历了军营生活的艰苦磨练,奠定了人生观的形成。为后期十多年的军旅生涯、甚至终生的从业生涯奠定了良好基础。可以说,那里是我们人生的福地,是我们的精神之源。虽然在那里工作学习只有不足一年的短暂时光,但仍令人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如今近半个世纪过去了,那曾经的一切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我是1972年底从故乡应征入伍到甘肃省军区某部服役的。这马场沟属祁连山余脉的一条山沟,大致东西走向,东边通向天祝草原。西边离兰新公路、兰新铁路仅数公里之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相传此沟古时为藏族同胞牧马之地,又传西汉时西域所进贡之汗血宝马曾放牧与此,可见当时这里曾是山青水绿、水草丰盛之地。可惜由于斗转星移,气候变迁,我们进驻时已是满目荒凉,只有偶尔路过的牧人匆匆而过。 我们当年的任务是构筑国防工事。当时大的历史背景是:上世纪60年代末,中苏交恶,战争风险越来越大。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中苏关系进一步恶化,中央军委认为三北全线开战可能性增大,苏军全线突破、整体推进的威胁增强。为加强西北地区的国防力量,原属北京军区的21军和武汉军区的47军,奉命开赴大西北,加上重建的19军,兰州军区实力大增,地位显著提升。鉴于西北地区已经成为抵御苏军的前沿,加强兰州军区的指挥力量刻不容缓。刘伯承元帅向主席建言,需要派一个会打仗的将领坐镇兰州。他推荐了皮定均,主席欣然同意。于是,已经在福州军区当了13年副司令员的名将皮定均在1969年走马上任,任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司令一上任,足迹就踏遍了西北的沟沟壑壑,贺兰山、古浪峡、一条山三大战略预设阵地的建设规划也随之调整,迅速实现了由"点"到"线"的战备升级。 我们团从七零年起就开始奉命在永登、古浪一线构筑工事,打造反侵略战争的铜墙铁壁。皮定均将军时常赴一线检查指导。为了抢时间,争速度,以争取在随时可能爆发的反侵略战争中多一分胜算,皮定均司令特批我们团和在一条山施工的兄弟团1972底年分别多征兵近千名,以加强施工一线人力部署。我们到达马场沟时,我们连与兄弟连队已在此施工多年,只剩收尾工程。记得我穿上军装到邻村同学家告别时,恰遇同级同学孙明,他父亲孙志远曾是新疆军区报社副总编辑,因遭遇文革迫害赋闲在家。孙明热情邀请我到他家小座,使我有幸见到了久仰的孙老先生。孙老知我即将赴部队服役时,亲切的说:当兵可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呀!我当即坚定的表示:吃苦不怕,我已做好充分准备。当时见识不多、思想单纯的我,虽说做好了吃苦的思想准备,但连队生活之艰苦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首先是气候环境恶劣。永登县名寓永远五谷丰登之意。寄托了历代百姓希望安居乐业、岁月静好的美好心愿。永登历史上也的确风调雨顺,为甘肃中部粮仓之一。只是由于气候变迁,这里成了中部干旱之地。我们所在的马场沟是一条荒无人烟的荒沟,既没有高大的乔木,连灌木也极少,只有耐旱耐寒的笈笈草和稀疏的不知名的小草在顽强的生长。我们新兵到达时正值冬至隆冬季节,一眼望去滿目枯黄,那刺骨的寒气深入骨髓,加之两千多米的海拔高度,我们这些从低海拔地区来的新兵稍一运动就感到心慌气短。水烧到80多度就开了,蒸的馍都是粘粘。山里山外气候温差很大。由于数月埋头施工,早忘了岁月更迭,四季变迁。记得那年五四青年节前夕我与几名战友去古浪团部参加"团代会",一出满目荒凉的山沟,只见庄浪河谷已是树木庄稼生长茂盛、满眼翠绿,曾惊讶得猛呼一声。此乃世外桃源乎!细思之才知已进入五月,内地早过了花红柳绿的时节,这里也该如此了。只能对自己刚才的莽撞唐突报以苦笑。那年夏季我们还亲身经历了此生仅见的一次泥石流。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常年干旱的马场沟突然下起了一场罕见的暴雨,一会儿泥石流就下来了,只见一股股激流裹胁着枯枝、石块、树叶呼啸而下,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直奔下游庄浪河而去,看的人目瞪口呆。连队食堂就在河对面的小山坡上,此时虽到了吃饭时刻,大伙饿得饥肠辘辘,但就是过不去,只能干着急。此时方知"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此言非虚。直到个把小时泥石流过后,我们才吃的饭。 其次是生活条件差。那年由于新兵多,团里没条件象往年那样集中集训,一到团部就立即下分到连队。由于退役老兵尚未离队,我们一机连新兵就住进了尚未完全竣工的坑道。由于地面尚未处理好,加之灯光较暗,新兵在会议室就餐时就有人摔了跤,好在有惊无险。但也给大家敲了个警钟。由于尚未竣工,坑道内无供排水设施,无厕所卫生间,用水、大小便都要往外跑。老兵离队后我们才搬到简易营房一地窝子去住。条件才略有改善。生活条件也乏善可陈。连里只有一辆马车,买菜买粮拉邮件都靠它。洗澡更是一种奢望。记得由于连续施工作业大家都浑身脏得够呛,于是全连集中步行去十多里外的中堡水泥厂职工澡堂洗了次澡。这次洗澡还闹了点小笑话。来自甘肃省临洮县的小李与来自河北太行山的小常合作互相搓澡。二人都手劲大,又都觉得洗次澡不容易,要洗就彻底洗净。因此都搓得很用心。结果次日二人浑身上下都成了榆树皮,起了痂。咋的了?都用劲用过了头,把皮肤搓得"体无完肤"。结果被大伙嘲笑了好多天。至今想起来都令人心里酸酸的。 再次是施工任务繁重。我们那年尽管是施工收尾,但工程任务不少,劳动强度不小。伪装坑道头部全凭人力。两个人抬着装满石块重近二百斤的柳条筐上坡,真是累得呲牙咧嘴;手工打磨机械难以够着的水磨石地面墙角旮旯,不到一天尽管戴着橡胶手套十个指尖仍被水泥腐蚀得只剩薄薄一层皮;一天十多小时干下来,早累得浑身骨头快散了架,回宿舍稍洗后便倒头呼呼大睡,都累坏了! 第四是生活单调枯燥。这既有周边景色的荒凉,也有生活方式的压抑。连队是封闭式管理,每天活动范围基本上是宿舍一工地一条线。晚饭后方可在操场活动活动。那时没有电视,连队也没有收音机,加之远离团部,看电影也成了奢求,记得那年只看过两三场电影,尽管当时都是黑白片,内容不外乎样板戏,但大家也欢乐得象过年一样。那时书店也只有《毛泽东选集》各种版本,文艺类书籍几乎没有,因此只能读军报、军区报,读《毛选》。这对我们这些有点文化、对精神生活有所追求的学生兵来说真是难熬。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为我们当初的坚韌、坚持感到骄傲! 第五是前途渺茫。俗语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当时正是文革时期,为支左我们团基层干部都是双套配置。1972年底来自北京的两份文件,一份文件说,部队结束"支左",支左干部撤回部队,干部工作总的原则是各自消化,以超补缺。这就意味着在成倍超编超配的干部处理完之前,战士想在部队提干进步基本上封死了。另一份文件说,部队复员退伍战士,哪里来哪里去,国家不再统包工作分配。这就意味着农村籍战士退伍后进城安置工作的后路被一刀斩断了。两份文件的传达,使基层干部人心惶惶,农村入伍的老兵欲哭无泪。而这对我们这些滿怀壮志豪情、充满美好向往的刚入伍的新兵来说,更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心里那个滋味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 稍许的迷惘思索后方知:任何一个年代的年轻人在人生刚刚起步的阶段,的确没有太多的选择权。尤其是我们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百姓而言。当时"文革"尚在进行,大学停办,工商业生产经营都不正常,也没有出门打工这一说,农村出身的小伙子只有当兵这条独木桥,想当兵的能挤破门槛。当年农村不招女兵,我们这些男孩子能当兵令那些女同胞羡慕不已,还有的女青年悄悄追到接兵部队,死缠软磨无果,又被送回家乡。再之对我们这些好不容易能入伍的新兵来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军营生活还要继续,坑道还要继续打,八十多度水温蒸出的粘粘馍、用盐巴辣椒面蒸花卷省略蔬菜的饭还要吃,以批林元帅孔夫子为主的政治课还要上。困难是客观存在的,能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这期间,部队强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使我们认识到,选择吃苦就是选择了收获,选择奉献就是选择了高尚。决心无论多么困苦艰难,峰回路转的岁月,都要开出人生最美的花朵。连排干部、班长、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也鼓舞着我们,使我们迅速缩短着从老百姓到军人之间的距离。我们毕竟是抱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崇高理想入伍的,没有国那有家,在祖国需要我们站出来流血流汗的时刻,我们这些热血男儿理应挺身而出,不能当孱种。连队人人争先恐后、昂扬向上的良好氛围使每一个人都不想落人之后。在施工中,干部战士人人奋勇争先,危险时刻冲在前。月月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在完成施工任务之睱,文化高的主动出板报、墙报,饭间或休息时给大家读报纸,帮文盲半文盲战友写家信、学文化,文化低的战友则各尽所能,义务理发的、义务打扫厕所的、帮同志洗衣洗床单的好人好事层出不穷,充分体现了战友之间亲如兄弟的深厚情谊和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在最能体现连队凝聚力、高涨士气的与兄弟连队拉歌、兰球比赛中,我们连尽管比步兵连队人数少几十名,但确屡屡胜出,使大家兴奋自豪不已! 临近年底,我们出色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国防施工、营建等任务,步行拉练翻越因气候多变崎岖难行当地人谈之色变的乌鞘岭,回武威小坡口营地归建。多年后我们才感到,马场沟施工与1974年的全训、1975年的额济纳旗边防之行,1976年进驻景泰川执行国防施工任务,那气候、那工作强度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有马场沟这段经历垫底,为我们应对更重大的挑战备足了能量,已没有什么样的生活我们不能忍受!没有什么样的苦难我们不能承受! 我庆幸自己在学生阶段读了不少课外书。包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红岩》、《把一切献给党》、《青春之歌》,还有《水浒传》、《说岳全传》、《三国演义》等,当然还有早已通读过数遍的《毛泽东选集》,它使我从书中体验到的心灵的经历真是很奇妙,它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它使我面对连队艰苦的生活不怎么畏惧害怕,反倒感到这是成长过程的必需。及至我多年后首次探家母亲说及,邻村的一位同年入伍的战友母亲曾哭哭啼啼的找过她,说娃当兵那地方苦的很,娃实在撑不住了,咋办?母亲回答说:没见我娃说过,伢总说好着呢!我们连那些同年入伍的战友们也够争气的,随着形势、政策的变化和部队工作的需要,我们连从本连提拔连同调出后提拔为干部的共达11名,有的还走上了师团领导岗位。在全团14个连队中名列前茅。复员退伍回乡的不少战友也在地方不同岗位上干出了名堂,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都会感恩马场沟这个使他们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生的地方! 多年后我在偶尔读到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斯蒂芬.茨维格说的一段话后产生了深深的共鸣: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价格。当年在父母宠爱下,丧失了斗志的男孩们,成年之后,为过去的一切买单。而那批经过努力、走出乡村的男孩,在多年之后,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 这就是努力的意义。 这段话说得何等好呀!好象就是对我们说的。 念及此,我们怎会忘了马场沟!不会忘也不应忘!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照片 作者简介 曹改良,1953年11月生,中共党员,大专文化,上过学,当过兵,从过政,但喜欢的还是读书、思考与写作。有数百万字作品见诸报刊、杂志与新媒体平台。《汗滴化雨伴笔耕》特约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