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超 一楼住着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 男人是一名泥木匠人。女的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大嗓门,豪爽、热情,无论在哪里,人群里只要有她,气氛立刻就火了,笑声如潮一阵追着一阵。她言谈举止,不拘形迹,时而同小孩逗趣,时而跟大妈老头戏谑,甚至常常将二者结合:××伢子,昨天你妈妈眼睛里进了灰,是不是你那灰老倌爷爷帮她吹的眼睛呀?哄笑中,只见那站在一旁的灰老倌窘得脸不成脸,猪肝不像猪肝的。一般乡下人摆龙门阵,闲唠磕,恪守"笑假不笑真"原则,这位女主却真假皆笑。对于有绰号的熟人,她从不叫姓名,总是直呼其雅称。她讲话粗俗,尤其插科打诨时,方言俚语里不时蹦出一两个污词或男女生殖器的俗称,奇怪的是,大伙儿并不反感,倒强化了她豪放粗犷的女汉子形象。相形之下,男人显得柔弱温和,一副棉花般的好脾性。所以,这对夫妇给人的感觉是阴刚阳柔,邻居们很少见他俩吵架,倒颇有几分妇唱夫随、牝牡相得的和谐气象。 说来不信,我与这对夫妇楼上楼下比邻两年,雍睦友好,见面总要热情招呼,却一直不知道女主的姓名。直到有一次,我钥匙落在屋里,进不了家门,正一筹莫展,女主拿着张身份证,咚咚咚咚跑上来,急人之急的古道热肠让女主忘了旧式牛头牌门锁与今之防盗门锁的区别。但我打心里感激她,我感到一种人与人之间心灵相通的幸福,一种类似于精神琼浆的东西在我心间最柔软处融融煦煦、温温热热地抚摸了好一阵。也就是这一次,我从身份证上记住了她的姓名。她姓名中有个"春"字,我从此叫她春姐。 我一直憋着个想法,如果春姐名字里的另一个字换成"夏",就真正名副其实了:她为人既有春的温暖,更有夏的热烈。 俗话说,好亲不如近邻。确实,春姐一家与我近邻胜亲,然而我们两家却很少互串家门。春姐闲时爱打牌,而我不会;春姐说话多是街谈巷议、家长里短、肉豆果蔬,我笨得插不上嘴。但有三种情况,我会登她的三宝殿。 春姐夫妇在老家种了几亩田,自给有余,我可就近买好米。有时我外出晚归,春姐就把我儿子接到家里照看,回来后我要登门致谢,接回儿子。春姐夫妇在老家的山冲里打了一口井,埋了好几里地的水管将井水引到家,又在楼端的空地上安了一座储水罐。最初,只是左右邻舍几个人在那里打水,因为井水清冽,渐渐的,打水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一长,无偿取水的人们自然过意不去,便向春姐建议适当收取水费。春姐不同意,说这是井向低处流的自来水,不要电,你们不用我们自已也要用,收咋钱呀? 不久,有人提来一个小瓦罐(过去农村煎中药用的那种,俗称煨子)搁在春姐家的防盗窗台上,每打一桶水就往瓦罐里放一块钱。打水付钱的事就这样约定俗成了。 我家近水楼台,自然在取水之列。为防小孩捣蛋,拧开龙头放水,春姐老公在储水罐上装了一个带锁水龙头,外出时和晚上,就把龙头钥匙拔掉。我有时晚上取水,需敲开春姐家门讨要龙头钥匙,这时偶尔会在门口与他们夫妇寒暄几句。 淡淡的日子,就如拧开了忘记关龙头的储水罐里的水,哗哗的流着,一去无踪。当初春姐经常逗着玩的那个咿呀学语的小柱子(我儿子)已长成了追风少年。他日诵一诗(词),已累至四百余首。 有段日子,我上下班经过,发现春姐家的楼道口常坐着一位老人,她娴静安详,满脸慈和,面色红润,一头银白的头发梳理得溜溜的,丝毫不苟,头发上插着两把簪子,衬出老人家干净利索的气质。 我每次路过,她都会侧转脸看我一眼,爬滿皱纹的嘴角也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浅笑盈盈的模样,让人觉得亲近如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人。 一来二去,我也就跟老人熟了。原来她是春姐的婆婆,姓李,78岁高龄,膝下有三子一女,春姐的丈夫是她家老二。之前二十多年,她已习惯一个人独居,洗衣做饭,侍弄园圃,游刃有余。但从今年春上开始,身子骨从头到脚,似乎一夜之间就软塌了,变沉了,生活起居诸般艰难。三个儿子一合计,决定让老娘上门轮吃。一年12个月,从大儿子家开始,每个儿子家吃四个月,如此循环,周而复始。李妈现在正好轮到了二小子(春姐老公)家。 我发现,只要不是雨天或天太冷,李妈在户外的时间要比室内长得多。李妈喜安静,这一点与儿媳春姐迥异。我很少见她出去上门串户,一开始,我当她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之故。直到第三次轮到二儿子家,她依然故我,我才得此结论。 我从未见过李妈打牌,很可能她压根儿不会。 很多时候,李妈都是一个人在儿子家的楼道口静静独坐,晒太阳。偶尔,她也会起身到院子里来回踱步,转上几圈,或者走到较远处的小区围墙根,或背着手,或扶着墙头,默默伫立,望着远方的山峦和山峦的上的云朵出神。 也时有小区内年龄相仿的老人来访,李妈与他(她)们攀谈,总是细声细气,不徐不疾,而且往往是说的时候少,听的时候多。每言及趣事轶闻,别的老人放浪形骸,拊掌大笑,李妈也只是陪着微微莞尔。这时我才意识到,春姐老公的好脾性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我很奇怪,豪爽放旷、亲和热情、辩才无碍、左右逢源的春姐与婆婆却鲜有交流。偶然会有这样难得一见的场景,婆媳俩坐在楼道口,一个垂头玩手机,一个在一旁枯坐或假寐。 毕竟勤劳了一辈子,李妈也有闲不住的时候。她每隔两三天就要抄起儿媳妇放在楼道口的扫帚和灰斗,把我们单元一楼到顶楼的楼梯打扫一遍。一楼的坪,一旦风摇落了树叶,或小孩丢了果壳,她就会马上清扫或弯腰捡起。儿媳妇劝她,我们做邻居的难为情,也都劝她,她不听。好脾气的儿子终于忍不住吼她:您是身体不好才住到我这里来,各人自扫门前灰,公共区有小区清洁工负责,您何必自讨苦吃?李妈用手捶捶背,或拍拍手掌的灰,笑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几天又照扫如常。 一楼的住户,习惯把衣服晾在小区院里,难免被淘气的风或孩子撞落地上,李妈就把衣服捡起来,抖掉灰尘,重新挂好。若遇天气突变,风雨骤来,李妈就把衣服收起来,挂到外出未归的各家门口或防盗窗内。 李妈刚来的那年夏天,我买了十多斤小米椒,用两只筛子装了晒在楼下的水泥坪里。我上班早,又常有夜班,搬晒太早,空气中水气尚重,地上也有露水,上完夜班搬回筛子时,晚露早已降临。春姐似乎有所察觉,跟我说:你这晒辣椒的活儿就交给我吧。 一个星期后我晚班归来,一个鼓囊囊如猪八戒大肚的黑色胶袋挂在我防盗门的把手上,我解开一看,里面是晒得枯干的发出零零脆响的小尖椒,甚至闻得见辛辣味儿和阳光的气息。 我抓起一大把凑近鼻子贪婪的嗅嗅,却发现小米椒的把子都被剪掉了,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温热,赶紧下楼去感谢春姐。春姐大笑:你谢错人了,这七天是老太太主动承包了晒辣椒的任务。 有一回,我下楼打水,春姐外出,适逢李妈站在储水罐前,我把两元钱交给李妈,李妈摆摆手,又指了指窗台上的小瓦罐,说:我记性不好,你就放到那里面吧。到了傍晚,我下楼去,看见李妈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我问她:春姐还没回来吗?李妈点点头。我又问:您没有门钥匙?李妈说:如果有钥匙,我早该进屋做饭了。谷伢子(春姐老公,李妈次子)都快回来了,忙了一天,早饿了。 尽管李妈"闲不住",却并不能改善她的孤独。特别是她第三次轮吃到二儿子家里时,她的孤独似乎更重了。 我看见她时常扶着小区的围墙,满腹心事的出神地望着远方,那里是开旷的原野、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上飘移的云朵、山峦后面她曾寡居二十多年的老屋以及老屋里发生的盘根错节的诸多故事……有时我在想,老人常常这般痴痴凝望,她该是在翻一本书,一本她不会讲也不便讲,即便讲了别人也不一定听,听了也未必能懂的关于她自己的老书。那书里有她的血泪与汗水、她的祈祷与憧憬、呐喊与挣扎、激动与欢笑,却唯独没有容易。 老人家明明腿脚不好,可常常倚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儿子外出做手艺未归,媳妇下庄稼地去了。李妈突然仆倒在楼道口的水泥坪里,地上淋淋漓漓的淌了一大滩殷红的血,仿佛残阳打碎在地上,手里还紧抓着一柄用竹枝捆扎成的扫把。一只老母鸡矗在老人遗体旁,振荡着脑袋,嘎嘎咯咯的招呼着,一群胖乎乎的小鸡崽,绒球一般涌动着滚过来,争相啄食地上的殷红…… 窗口,一位追风少年正在朗诵《枯树赋》里的词句: 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傍晚的风,慢放着少年的吟唱,如缥缈的挽歌,飘向远方,飘向那已坠下山头的血色残阳。(完) 作者:刘超,双峰县杏子中学教师。本文经作者独家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