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故土方言的印记与膨胀的青春

　　文｜陸一山人
　　第二章 逃离故土 2.逃离
　　1993年秋天，我怀揣着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怀揣着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来不及与母亲作别，中巴车便摇摇晃晃地驶出小路，父子二人从小镇出发直奔湘潭。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长久地离开故土。
　　父亲挑着一担行李，我背着一个帆布袋，帆布袋是父亲上成年大学那年买的，上面印有武汉长江大桥的图案，母亲在帆布袋里塞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离开故土的那一刻，我真想跪下来拜一拜，拜一拜这块土地显灵，拜一拜我的祖宗保佑，拜一拜这里的人别嫉妒。在晨曦的薄雾中，在金秋十月的清晨，在几声鸡啼声里，我头也不回地告别了故土向梦想出发。我坐着中巴向一个未知的新世界挺进，从那刻起，一扇明亮的大门向我敞开，一条通向浩瀚世界的路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时候的我终于敢做梦了。
　　故土给了我很多的烙印，黝黑的皮肤、简朴的中山装、晦涩难懂的方言、稚气未脱的脸庞，这些都是土地赐予劳动人民的本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烙印与本色渐渐地淡化，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说故乡的方言，那么故土在我心中的分量肯定越来越轻了。从咿呀学语开始，张口便来的浓厚乡音，那是故土上最纯、最动听的声音，那是土地在开口说话。想要摒弃那种熟稔的方言，谈何容易，我讲了十八年的土话，突然要改变腔调和发音，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与一群陌生的人交往。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调侃我们双峰人讲话像牛叫，这种最古老的语言起源于古湘乡，因此，我的方言里有着浓厚的湘乡腔调。为了便于和同学沟通，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和哑巴无异。幸好，我听力很好，能听懂老师的普通话，尽管他们的普通话不怎么标准，有着浓厚的地域特色，听起来更有一番韵味。
　　语言的障碍让我自卑、不够自信，经常遭到同学的戏谑。庆幸大学里有一群讲同种方言的老乡，我们经常聚集在一起，畅所欲言，一吐为快，那种麻痒痒的感觉似乎让我回到了故土。然而，我已下定决心要学好普通话，必须从内心摒弃方言，读一行行文字，一入眼便是方言从心底冒出，像幽灵一样缠着我。我只好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默念来纠正内心的方言，念着念着又窜成了方言，我常常为此困惑不堪。有时，在梦里，我的语言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故土，这些最质朴的语言在我的梦里活了几十年，直到我远离故乡多年才改变。这些藏在脑子的语言代码，是故土给予的我最珍贵的印记，却被我不断地擦拭、淡化，虽说乡音不改，我的普通话里依然带着故土来的味道，但是这种味道却越来越淡。
　　如果有人要问我大学里学会了什么，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把故乡的方言遗弃了。是的，大学三年光阴，我把专业搁置了，成天混迹于学校各大社团，试着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写一些晦涩的文字，练书法、学中国画，半途而废，用笔代替了我的嘴。大学毕业前，我不善言词，话不多，因为普通话讲得太差劲，怕别人听不懂而出洋相。有时，我痛恨那些如牛哞般的腔调从嘴里响起，怎么那么难听。烙印太深，挥之不去。
　　大学期间，我曾经给父亲写过几封信，却从来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我羡慕那些经常收到家信或情书的同学，他们从收发室取来信件，分明已经看过数遍，夜里又钻进被窝里慢慢地回味。我也试着给另一所大学的高中女同学写信，投进学校的邮筒，鸿雁传书，日日夜夜盼着收发室给我捎来口信去取信件。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收发室捎来了口信——有我的信件。我兴致勃勃地跑进学校收发室，收到了那封盼望已久的信函，信函上的字迹清秀工整，那是我的名字，没错，那是我的名字。我在收发室里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边走边读，心在不停地颤抖，紧张得鼻尖上冒出了汗珠，手心也沁出了汗渍。一封五六页纸的信件，我从头到尾看了数遍，一遍比一遍失望，那一封婉拒信让我在大学那段最美好的时光对爱情敬而远之。我沿着小径走到了学校的情人坡——黄土高坡，在那里，我撕碎了爱情，撕碎了奢望，把爱情抛向夕阳里随风散去。眼眶里盈满泪水，差点掩面而泣。
　　大学三年，我无爱情更无欲望，把心禁锢起来，在图书馆里逡巡，在文字里徜徉。
　　每年寒暑假回故乡，汽车经过那位给我回信的女同学家的村口，我会伸着脖往窗外张望，寻找那条陌生的小路，寻找那栋陌生的房屋，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模样，又黯然神伤地收回目光。
　　青春在故土上膨胀，我的身体也在膨胀。我想起高中暑假期间一些懵懂、羞涩的往事，见到村里那些去年还是线条平淡像花蕾一样的小姑娘，一年后，她们穿着单薄的衣衫，成了肌肤丰满的少女。我心中有一万头鹿在故土上奔腾，青春的激流在梦里溢出。于是，一群少年疯了，趁着夜色在禾场上追逐，几个日渐丰满的少女也被我们骗进了人群。在追逐中，我抱住了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少女，双手袭过她的一对丰满的酥胸，那一刻，我如同触电般松开了双手，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回味着刚才那种触电般快感。我曾经用脚伸进前排高中女同学的裙摆下，那种朦朦胧胧的快感，如同种子从故土里探出头。我终于长大了，知道了女人是我一生中必须面对的物种。
　　语言的转换，如同地域的转换，我必须接收新的事物与人，用新的思想改变那些刻在我骨骼里的陈旧与腐朽，以全新的思想奔向新生活。青春的激流，汹涌澎湃，在校园里一路高歌猛进，一个浪花爬上了堤岸，翻出了高墙，在黑夜里滚动。
　　大学毕业那年，我试图抓住校园里最后的时光来一场风花雪月的爱，即使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想找一个女生来一次最亲密的接触。临近毕业前的一个深夜，我如愿以偿了。
　　一个号称中专部的交际花走进了我的眼帘。在校园餐厅里，我们不停地喝啤酒，想把彼此灌醉，我醉眼迷离地看着她那妩媚动人、丰满撩人的身体，蠢蠢欲动，想把她搂在怀里风起云涌。我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在静寂的夜色中，我们来到了学校的情人坡，我趁着酒意搂住了她的腰，触电般的快感遍布酒后的每一寸肌肤，颤栗、发狂，闭上眼睛，把初吻献给了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姑娘。我隔着衣衫摸过她那丰满的酥胸，她躺在黄土地上喘着气，我把她紧紧地压在身下，两人在土坡的草地上翻滚……我最终没有胆量撩起她的裙子，她噙着眼泪孤身离去。那夜，我第一次翻围墙入宿舍，这是我大学三年来唯一的一次晚归。我依然记得那件白衬衫上的黄土，黄土均匀地扎入每一纤维，那是泥土里绽放出的青春年华。仿佛把自己悬在旷野的星空上，又如一张白纸，描绘出各种色彩的图案，如一幅抽象的色彩画，虚无缥缈，恍如梦幻，却又实实在在的有过这一瞬的缱绻与释怀。
　　大学毕业那年，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离校的毕业生，含着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同学与校友，第一次懂得了别离不见的痛苦。那时，我已经收到了从浙江嘉兴某单位发来的用工通知书，准备怀揣着学校的派遣书去东部沿海闯一闯。行李早已打包，大部分寄回了故乡，一小部分寄去了浙江。离开大学校园，我回到故乡住了不到一周，匆匆告别故土，也可以说是逃离了故土，乘着东进的列车来到了浙江嘉兴。
　　1996年7月13日，我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上班的第一家单位保卫科科长开一辆边三轮来火车站接我。来过，未曾离开，我用了二十四年爱上这座号称富庶一方的江南水乡，从此，我再也不愿离开这里。有时，为了更快地融入生活，我努力地把自己装扮成当地人。错把他乡当故乡，他乡尽是萍水相逢，相逢便是缘分，既来之则安之，以此来安慰自己坚持下去。在异乡的日子一久，反而感觉故乡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故乡烙在我身上的印记在这里被时间冲淡、磨平。
　　因为年轻，所以有梦想，我的梦在江南绽放，突然有一天，我的梦里不再是故乡的人与事，而是他乡的琐事与缠绵。（待续）
　　作者：阳涛，笔名：陸一山人，祖籍湖南，现居浙江嘉兴，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诗文多发于《北方文学》《牡丹》《当代青年》《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嘉兴日报》《乐龄悦读》等报刊。散文《石臼深深糍粑香》被编入《语文素养读本》九年级上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入选《中国作家网原创精选集》，数十篇散文、诗歌发于中国作家网并被＂新作品＂专栏推荐。土著岷经作者授权发表。
　　故土之殇系列：
　　故乡，每一座山每一块石头都有生命
　　故乡，每一丘田每一块土都有名字
　　故乡｜河流与水渠，滋养着这一片贫瘠的土地
　　故乡｜山间的池塘，那些充满欢乐和汗水的时光
　　曾经逃学的我，为什么成了小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