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故土在异乡，我迷失了方向

　　文｜陸一山人第二章 逃离故土
　　3.蛰居江南
　　大学毕业离开故土，实属无奈之举。我所学专业对口纺织行业，如果按学校的政策分配工作，遵循回原籍的原则，我所属的地区只有一家棉纺厂与纺织行业有关联，而且濒临破产。还有一种可能，放弃所学专业，回到农村做乡村干部。好不容易逃离农村，我绝不会回到乡村，已经极其讨厌乡村的一切。毕业后，大部分同学选择去沿海就业，有一小部分同学回到原籍从政。当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政府分配工作，孑然一身来到了浙江。
　　江南是唐诗宋词的韵脚，江南是枕水而居的旧梦。江南的七月，我还来不及去品味这里旧时光，一个青涩的梦在一方新的天地里浮现。这里的人讥讽我的口音，大学期间，我以为我的普通话讲得不错了，差不多把故乡方言的腔调忘却，然而，方言的腔调如影随形，追随我来到了江南。初到江南，发现讲吴语的人更会讲普通话，而我那拖着长长尾音的腔调确实与众不同，这些日积月累的语言习惯，不可能立马改变。有时，我羞于言表，把头埋进一方方洁白的宣纸中，用枯燥的笔墨描摹出一山、一水、一树………
　　父亲多次告诫我——艺多不发家，专精可成名。于是，我放弃了书法和国画这些无用的业余爱好，专心于工作。在一家以本地人为主的毛纺厂上班，朝九晚五，我成了工友们嘴中的＂外地人＂，言语里充满着排斥与鄙视。正是他们开口闭口的＂外地人＂，注定了我这一生无法融入当地的文化与语言。也许生活习惯可以改变，但是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改变，那是故土给予一个游子的铮铮铁骨，不可能轻易地低头受辱。
　　对一个从山窝窝出来的乡下人而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新地方，新气候，天亮早了一个小时，天黑也早了一个小时。新车间，新面孔，我独自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落脚，即来之则安之，在城东的一隅生活了九个月，在操作线上干了八个月的苦力，忍无可忍，决然违反劳动合同离去。我看不惯这里的人那副高人一等的德行，真不知道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操作工凭什么讥讽一个大学生，而且还底气十足。他们的优越感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地域优势，多年后，我才明白江南历来富庶，他们有一个殷实的家底，结婚、买房等全部由父母承担。而我们这些异乡人得靠自己拼搏，那时压根儿不会想过买房、结婚，能有个安稳的工作就不错了。
　　不到九个月，我收获了人生的第一份爱情。一年后，我又承受着刻骨铭心的分手带来的痛苦离开。时至今日，我想起那段爱情，甜蜜与痛苦是同等的分量，上天是公平的。她以厂花的容貌委身于我这个身材矮小的穷小子，而且还是异乡人，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不是没有道理的。不想再用太多的文字去重提那段隐藏在心底的旧情，疼过了和爱过了，心也就死了一半，还有一半成了无情爱的浪荡者。
　　从工厂搬出，我放弃了一切组织关系，包括户口，工厂需要我支付一笔赔偿金，我只能以最后一个月工资作为补偿，协商未果，我平生第一次耍无赖，最后不了了之。（很多年后，我再回毛纺厂迁户口，那个姓冯的人事女主管还耿耿于怀，想要我支付赔偿金。）我在乡村租了一间平房，大约15个平方，以画广告牌和墙体广告维持生计，我想过逃离江南回到故乡。然而，我不能，我必须坚持下去，在江南水乡居无定所地流浪，曾经为了一个月的电费和房东大吵，最后卷铺盖走人。那些年，我住遍了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有时候，我醉后仰天长叹，想家了，半夜流着泪迷迷糊糊地睡去。
　　在异乡流浪了一年后，我鬼使神差地卷入了一场传销（那时传销是合法的）。我和那群参与传销的年轻人混在一起，把梦想放在一堆虚假的言词上，煽情的表演，过头了，肯定是一场虚假的梦。梦碎了，我又孑然一身，回到起点，在某老字号企业找到了一份看似大有前途的工作，并且选择回到故乡的省城驻点。在省城，我乔装成一个浙江人，开口闭口都说自己是浙江人，浙江人的那种优越感在我虚荣心极强的胸膛变得无比的强大。我再怎么自描自画，身份证号的前两位已经把我烙上了湖南人的印记。
　　那些对我不太了解的朋友，从我手中接过中华烟，他们真以为我是浙江人。在某个医院的招待所，我遇见了两个上海人，因为他们喜欢吃嘉兴粽子，称我为半个老乡。我与他们鬼混了五年，吃喝玩乐，逍遥自在，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浪荡公子。有一次回嘉兴参加总公司的年度销售会议，被公司老总揶揄，当着几十个同事的面说我鸟枪换炮。是的，那时候，我改头换面，整日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溜光溜光。
　　在省城浪荡了五年，尽管离故乡更近了，那几年过春节，我不敢回故乡，怕故乡人问我一年可以赚多少钱，有没有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即便回到故乡，我突然不喜欢长住家中，应该说不习惯了，讨厌故乡的茅坑、猪圈，甚至讨厌故乡人说话的腔调。茅坑和猪圈里的臭味让人头晕目眩，冬天洗澡冷飕飕的让人发抖，感觉故乡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落后与贫困占据了这里。故乡人还说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此谓之＂方言＂，这些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方言，让我听起来有点不适应了。如果说＂狗不嫌家贫＂，那几年，我不如一条狗。
　　那些年，我学会了吹牛。我吹牛的对象当然是故乡人，即使活得很狼狈，也会说过得不错，逢人便递昂贵的香烟装阔气，等到日子过得稍有起色，被我说得天花乱坠，把江南水乡描绘成遍地黄金的好地方，说话总喜欢夸张一点，报喜不报忧。其实，我每天负重前行，用命在换钱，为了一点点业绩，拼搏于酒场，为了融入江南人的生活，我学会了不吃辣，学会喝黄酒，学会了听吴语，甚至尝试着讲几句半调子吴语。我曾经为了讨一笔业务费，一杯黄酒一万元，喝得酩酊大醉，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幸好那时我还年轻。有一年春节前的中午，我在吴江盛泽某个饭店的包厢里，看着一个秃顶的土老板一手抱着女人，一手端起酒杯挑衅我，在铜臭味十足的氛围里，我一口气喝了十八杯黄酒，醉醺醺地拎着十八万业务费交到公司的财务。那时，我才知道为了过上好的生活，必须低头认怂。
　　在异乡拼搏了十年后，我憧憬着未来，准备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小的窝，想扎根于这块泥土，稳稳当当地做一个新嘉兴人。然而，一切都不会朝我预想的方向发展，倏忽间，我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从那刻起，我痛恨这座没有人情味的城市，在那个冰冷的冬天，我搬进了城南的一个角落，以酒为伴生活了两年。我又一次想过回到故土，但是，我已经无颜面回家了，把口袋里剩下的数百元换成了一把二胡寄回故乡，把这种饱含绝望的苦痛寄托于一段悱恻、凄婉的琴声，也许是对故土和父亲的一次长久告别，不成功不回故乡。
　　人一旦被逼上了绝路，不是跳崖坠亡，就是绝处逢生。我不相信一条胡同走到黑，兜兜转转说不定能重见天日，在黑暗中生活久了的人，对光明的向往更加迫切。生活重头再来，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上帝为我关上了一扇门，却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突然回想起那年冬天煤气中毒时的情景，差点一命呜呼，躺在病床上不停地颤抖，像得了疟疾一样，住了两天院，捡回一条命。出院后，几次关进高压氧舱做深呼吸，也许藏在我肺泡里的毒早已排出，但是那段惊悚不安的生活如同噩梦般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我安慰。生活向来不易，通往幸福生活的大门落了锁，我在江南寻找一把把钥匙打开这些落满枷锁的大门，一道门一道门通往欲望之城，似乎没有终点，通向那些未知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我拥有了一方窄窄的小天地。在一片陈旧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我有了一个小小的窝，不用再过那种飘浮不定的流浪生活了，也不用担心被房东赶来赶去了。
　　在那块小天地里，我收获了婚姻，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孩子是我今生最大的收获。于是，我把父母亲接来小住，让老人帮忙带孩子，其实那是一种过分的自私行为。父母亲来到千里之外的异乡，人生地不熟，尤其是语言的障碍，让他们成了哑巴，听不懂，不会说，导致他们的生活半径极小，如同坐牢。公园成了他们带孩子晒太阳的最佳场所，父亲极少下楼，他不习惯于坐马桶，每天等着公园门口的公共厕所开门。这种生活让他让变得慵懒、惶恐、焦虑，他多次吵着要回家。
　　那时，我有过这样的想法——让父母亲搬来浙江定居。想让他们完全放弃故乡的那三间破屋，不要回到和庆塘那个山窝窝里，那三亩多田让给叔叔他们去种。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自私与不通人情，幸好父亲没有听我的意见，他们执拗地回到故乡，负债重新建了楼房。尽管我后来帮他们还清大部分债务，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故乡的那几间楼房不屑一顾。
　　十年后，我发觉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老人不喜欢城市里逼仄的空间，不喜欢污秽的空气与水，他们习惯了在乡野之间吸着新鲜的空气，在空旷的禾场上尽情地咳嗽、吐痰，不受任何约束地说着方言，还可以对着大地发一通牢骚。如果在家憋屈、闷得慌，扛一把锄头在田埂上走走，即使不挖一锄土，仍然沿着田埂回家，倒上一小杯米烧酒，边喝边走，多么惬意。
　　父母亲在浙江住了七个月，挑着行囊回到了故乡。他们重新养鸡、养鱼、种田、种菜……又过上了他们最喜欢的生活。而我在江南水乡沾了一身铜臭味，把故土给予我的那些品格全部丢失。那些年，我不关心故乡的人与事，也极少关心父母亲的身体，认为故乡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然而，我又错了，错误地认为我对故土年少时的那些记忆，迟早会淡去、忘却，其实有些生活扎进一个游子脑袋里的海马区，游子不死，记忆不忘。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故乡的有些人渐渐地淡忘了。要是有人问我，和庆塘谁家的人长啥样子，一时半会，我还真说不出。若提起他家的恶狗，我立马就能说出这条恶狗的毛色、凶狠狠的目光，连狗眼睛上的两个黄色的斑点、四个脚上的白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走进村口的牌馆，那一张张蜡黄的面孔中夹杂着一两张陌生的脸，我已经叫不上名字。走在马路上，碰到一两个老人弓着背迎面走来，他们慢悠悠地抬起头打量着我，在我的模样里找到了我父亲的影子，最后认出了我，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忘记了一些人与事，是因为我脑子里不断地增加一些人与事，这些人与事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
　　回不去的是故乡，对我而言是一句无聊的诗句，十年前，我压根儿不想回故乡。在异乡的天地里活得有滋有味，早就相忘了那些年在故乡吃过的苦。其实，我没有忘记那些艰辛的日子，只是还未到忆苦思甜的年岁，不想把那些苦痛与陈年旧事翻出来重温。即使某一天想说，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他们对我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毫无兴趣。因此，用文字重述那些往事是最好的方式，那些沉积在记忆深处的旧事在文字里又活过来了。
　　人一旦忘了本，忘了初心，容易迷失方向，尤其是酒后更加不知自己的分量。我在异乡迷失了方向，如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摇。
　　故土何曾入梦乡，醉卧他乡酒中狂。十年一觉江南梦，梦醒两鬓染白霜。（待续）
　　作者：阳涛，笔名：陸一山人，祖籍湖南，现居浙江嘉兴，湖南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诗文多发于《北方文学》《牡丹》《当代青年》《西部散文选刊》《中国文化报》《嘉兴日报》《乐龄悦读》等报刊。散文《石臼深深糍粑香》被编入《语文素养读本》九年级上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入选《中国作家网原创精选集》，数十篇散文、诗歌发于中国作家网并被＂新作品＂专栏推荐。
　　陸一山人＂故土之殇＂连载：
　　故乡，每一座山每一块石头都有生命
　　故乡，每一丘田每一块土都有名字
　　故乡｜河流与水渠，滋养着这一片贫瘠的土地
　　故乡｜山间的池塘，那些充满欢乐和汗水的时光
　　曾经逃学的我，为什么成了小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逃离故土｜方言的印记与膨胀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