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逢春 凋零的一年 人生总有一段弯路要走,有的早走,有的晚走,但终究是会走的。有的走得时间长,有的走得时间短,不管怎样,走着走着,弯路就变成了直路,直路就变成了通途,人总不会一直走弯路的。所谓"峰回路转"就是这个道理吧,而我就走过这样一段不长不短的弯路,所幸最终"峰回路转"。 那一年,我14岁,农村中学读初中二年级,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好奇,都要一探究竟。那一年,正是教育改革的年代,许多地方农村中学撤并或停办或高中停办,家门口的乡镇中学只有初中教育,大部分学生读完初中,就意味着走完一生的教育。即使那些侥幸通过会考读了高中,要想上大学那也是百里挑一,农村中学的学生上大学越来越难,好多学生不得不上中专或被迫毕业。那一年,我们这些刚刚"扯条"的农村孩子,大部分读完初中就进入社会,走进村里狭窄的街巷,走向家乡广阔的田野,走入家里茂密的庄稼地,接过父辈手中的务农的"枪",重复着面朝黄土背向天熟悉而又新鲜的劳作。因此,那几年,农村学生辍学的特别多,即便读书也是三心二意,因为他们知道升学无望,自己又何必点灯熬油-白费蜡呢? 不管别人怎样,反正我就是这样的学生。有一段时间,疯狂地迷恋上了武侠小说,为了节约舍不得花的"五毛"租书钱,白天晚上加班看,以一天一夜一本的速度向前飞奔,真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日子就是两字:看,吃。有时候俨然成了无坚不摧、无所不能、无懈可击的武林高手,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一天早读,我将包语文书的封面取下来,包在武侠小说上,光明正大的拿在手里,放在桌子上读,嘴里还咿咿呀呀摇头晃脑地乱叫唤,一副认真读书的状态。我入迷的状态吸引了同桌的好奇,不时的歪过脑袋抢着看,还要伸手帮我翻书。平时,老师从前门进,他根本不会发现我们在看小说,因为从正面看我们跟背书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破绽。可是,这次老师却是从后面过来,已经走到我们的前面去了,我那可爱的同桌以为万事大吉,竟然在老师探照灯般威严的目光扫视中又一次热情而又殷勤的替我翻书,这还不算,还要转过身扭过头,把上面看不到的几行字,努力地探过头,爬到书前再看一遍。这个奇怪的姿势引起了老师的注意,拧过身向我们走来。这个时候,将书撤下来肯定是来不及了,我能做的就是合上书,大声地摇头晃脑背课文,期望老师不要过来。可我那可爱的同桌,看到老师向我们走来,猛然挺起胸膛很大声的从头开始背诵,就是这个"装"出来的动作自然又引起了老师的关注,走过来拿起同桌的书,随手翻了几下,看了同桌几眼,又放下书,准备离开。临走时,向我手里捧着的书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我那拿在手里厚厚的书,让老师眼睛一亮,盯着我的书,又扫视我的眼,眼神在我的书和我的眼之间迅速而不断地转移交替。我内心慌乱,七上八下,但仍故作镇定,抬起头看老师梳齿痕迹明显的流光油滑的大背头,那宽大而光亮的额头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反射着一缕不易察觉的亮光,那硬挺的中山服领子合页一般倒扣在瘦瘦的脖颈上顶着干硬的喉结,俯视的下巴下聚起几层油黑的肉棱,白色的衬衣领子在灰黑的皮肤和深蓝色油腻衣领的映衬下,成为一道白色的项圈挂在硬挺的脖子上,卓显出一副鹤立鸡群的高傲姿态。 他看着我,我望着他,他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终于,他抬起手向我的手里的书伸来,企图把我手里的书夺走。不知是他那终日拿粉笔的手劲太小,还是我不停劳作的手因为紧张力大,第一次他居然没有从我的手里将书夺走。 那时候,我的手心里全是汗,估计额头上早已是热汗一片,珠光点点了。随着他手上力度的增大,我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小,他从我手里扯走了那本厚厚的书,一只手翻看书里的内容,另一只手搭在后腰上,保持着老师一贯的不容侵犯的威严。看到书里密密麻麻的内容,一丝狡黠的微笑从翘起的嘴角向脸上荡漾开来,两只三角眼眯缝起来上下打量着我,从镜片后面散发着冷冷的目光。这目光冰冷着我刚才还热情蓬勃的心,让我瞬间跌入冷酷的冰窖,一切的寒冷将我迅速包裹。老师风一样转过身,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向讲台走去,钉着铁掌的皮鞋叩响教室里铺着的每一块灰砖,那刺耳的尖叫盖住了所有同学们正在背诵课文的声音,叫停了所有热火朝天的晨读,吸引了所有知道的不知道的眼神和惊讶的表情。刚才还嘈杂无比的早读,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我知道,教室里所有同学们的目光正跟着老师迈向讲台。"啪",书被老师摔在讲台上,腾起一团粉笔灰,卷起的灰尘在透过窗户穿过讲台上方的光柱里升腾,翻滚,起伏。"不好好背书,装模作样地胡背,不知羞耻地看武侠小说,太不像话!"老师嘴里子弹般喷起的飞沫涌向汹涌澎湃的光柱,让所有飞卷昂扬的灰尘不住地哆嗦,乱作一团。 我破天荒地吸引了所有同学们的目光,但我仍然没有低下头,我那可爱的同桌却埋下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确信,坐在教室里决不止我一个人在看课外书。 过了一周,估摸着老师已经消气了,我拿着比写作文还认真仔细的检查去找老师要书。敲开老师紧闭的房门,将千辛万苦写好的检查交给老师,老师一目十行飞快地翻看,眼光不时的向床铺方向瞟去。 "刘老师,我那书是租来的,时间到了,要给人家还,你能不能给我?"农村孩子直来直去的话,让老师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我,我紧盯着老师睡眼惺忪的脸,原本高高扬起的头发此刻正懒散地耷拉在泛起一层油腻的额头。 或许我的目光刺痛了老师,老师恼怒地将我的检查两把撕碎,抛向墙角的垃圾筒。那些残碎的纸片梅花般洒满角落,有几片顽皮地掉在筒外。 "你还有脸来要,你不知道违反早读纪律?"老师飞起的唾沫溅我一脸。 "书是我租来看的,检查已经写了,我还要给人家还。"我不得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布鞋头若隐若现的几个脚趾隐约可见。 "上课再说",老师大吼一声。我趁着转身的机会,看到老师的枕头旁有一本厚厚的书,不知道是不是我那本武侠小说。 后来,老师在课堂上狠狠地批评甚至是挖苦我,说我脸比西安城墙厚,子弹打不透,还有理气长地来要书,说是租来的要给人家还,谁给你早读偷看的权利。但他始终没说我写检查并被他撕碎的事,更没有说他收书不还的道理。 刘老师是给我们教语文的,他的课很难懂,不是我听不懂,而是很多同学都听不懂。他讲复句的时候常说,一个萝卜中间切,前一截后一截,青一段白一段,再切青再切白,但为啥切?在哪切?怎么切?常常在他声色俱厉中轻飘飘地一声带过。 由于书没有要来,年轻气盛的我拿书包高扬起青春的头回了家,匆匆结束了我的读书生活,迈向了我该去的地方。为了给人家还书,硬生生地让我的手里起了好几层茧子,稚嫩的脸被田野上空的太阳镀上了好几遍红黑的釉,并不强壮的肩上多了红肿之后的坚硬,但我从来没有叫一声苦,只为偿还租书钱。相反,我在心里问候了刘老师好几遍,甚至在没有人的时候,比如空旷的庄稼地或者广阔的野河滩,不停地大声问候他,当然还有他父母。 听说,那一年同学们的语文成绩普遍不理想。还听说,刘老师早先是农村小学的民办老师,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居然给初中学生上课。 我回家的那一年,田野里的太阳晒过我,坡顶的风吹过我,地里的毒蚊咬过我,收割的农具伤过我,骡马的脚掌踢过我,农村的各种活路一一尝试过,逐渐认识种地的艰辛和农民的不易。而这成为我离开农村的动力,因为我不想将自己埋没在丛林一样的庄稼地里,不想只能生长在家乡的黄土地上,更不想青春只能在家乡的田野里闪光,因为那些"侠客"都是仗剑走天涯的,这些人才是我一生追随的偶像,我就要行走江湖。况且刘老师阻止不了我靠近"侠客"的热情,他年若能衣锦回乡,定要给刘老师汇报,让他瞧瞧,我就是当年被他没收过书的"侠客"。就这样,我要逃离农村,但逃离农村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学,我又重新进入学校,一心一意地读书。最终没有像父辈一样坚守农村,可这一段路一走就是一年。 多年之后,刘老师一直没有敢忘记,只要稍有懈怠,我便想他高昂的头,他床头厚厚的那本书,还有那教室里回响的急促的铁掌声。那一年,是我走过的最长的一年,还有那一年发生的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往事将永远在我的心里珍藏,因为没有什么比我自己悟出来的东西珍贵。 今天,又是一年教师节,让我想起当年记忆最深的"老师",想起我那不堪的一年,在本该灿烂如花的季节被迫凋零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