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洲祖父的生意

　　远 洲
　　祖父一生唯一的照片
　　也许年龄的原因吧，近来做梦老做到祖父，他佝偻的身影在煤油灯下来回晃动，我躺在土炕上看他的影子一会照在墙上，一会又挪在地上，那影子矮小，就像我后来看到的皮影戏一样黑。我知道那是祖父赶集回来，要前前后后忙乎做晚饭了，他要到柜子里舀米面，要到墙角的水桶里舀水，准备好了这些，他就要坐在灶洞前生火。吃完饭，一个人坐在板柜前面，不停地抽水烟，咕噜噜咕噜噜，一锅接一锅地抽，每次都要抽半个小时多，此时此刻可能是他忙碌了一天后最惬意的歇息时间。这样的情景，是祖父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像。
　　那时候的祖父也算是个生意人吧。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期，农村人几乎没有做生意的，一双手都在土地里抛粮食。但也有个别手艺人如石匠篾匠之类的走村串乡，给生产队搞点集体经济。也有零星的货郎担吆嚯卖点水果糖梨膏糖狗娃哨花手帕红头绳等吸引小孩子之类的，赚个零花钱。祖父不做这些，他专门赶集，把他从不知哪里买来的火柴、戥子秤、黑矾、松香、草鞋、草帽、火纸香裱，以及妇女用的针头线脑等几十样小商品，放在一个背篓里，每一种商品用纸严严实实地包着，分类放好，上面用布蒙盖着，再搭一顶草帽，全部货物也就不满一背蒌。然后他就按照乡里赶集的时间：＂一四七，商镇哩；二五八，茶房呀；三六九，棣花走。＂一年四季，不避寒暑，风雨无阻。祖父用这些农村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来赚取一分一厘的差价，以此用来接济生活。
　　祖父是个苦命人，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一个人带着父亲生活，颠沛流离，过着恓惶的日子。旧社会他给商铺担脚送盐，往返几百里路，饥肠辘辘，看见有人把枣核吐在路边，他都偷偷地捡起来噙入口中咀嚼一阵。祖父倔强忠厚老实，下苦力偶尔赚得一点小钱，却被他人设局入人彀中，赌博输光家产，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带着父亲流落洛南景村安身立命。好在祖父还有眼光，知道耕读传家，就拼命供给父亲读私塾，使父亲考上了国立师范学校，后来有了一份教师职业。解放后，祖父带着父亲离开了居住十年的他乡，重新返回家乡万湾务农。
　　也许是祖父尝到过太多人间疾苦，他想法设法要挣钱，他说钱上有火哩，只要不犯法都可以挣。这就是祖父背背篓赶集摆地摊的理由。
　　祖父极其能吃苦，逢到集日，天麻麻亮就起来了，吃点早餐，就背起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背篓，往集上赶。他赶得最多的是棣花集。早上八九点，他来到他给自己圈占的固定地点，摆四块石头划定四指，然后去集上买两角锅盔，倒一壶开水，以备中午饭用。等准备完，东南西北的赶集人就陆陆续续到了集市，先是三三两两，后是成群结队，不一会就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了，黑压压一片。人越多，生意越好做，赚钱也多。那时物资匮乏，日用品更是供不应求，赶集的山里人，卖了柴就买日用品，祖父的摊子不足一张席大，但他卖的尽是冷热货，跟前始终围满了人，货物也不愁卖，紧紧张张，忙忙活活，冬季天短，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拍拍身上的灰尘，匆忙收拾摊子返回。一集下来，多则赚两三元，少则一两元。那会儿钱值钱，两三元相当于今天的一二百元呢。利博本小，祖父就那一背篓生意，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做的十几年，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算体面。族里或者邻居，谁有个急事来借点急用，祖父也都能尽力满足。后来有人给当教师的父亲提意见了，让父亲给祖父说不要再赶集了，那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是资本主义尾巴，人民教师的家属不能那么做。胆小的父亲就劝说祖父，让他收拾摊子不要再赶集了，别人给他提意见。父亲劝说的时候，祖父一声不吭，只是闷头抽烟，从不表态。过后还是坚持赶集，只是种类没有从前那么多了，赶集的次数也相对少了。我猜想祖父是这么想的：＂不让我赶集，我哪里有零花钱。靠你那一月三四十块钱，连五个孩子三顿饭都吃不饱，还能指望给我钱花。＂祖父想得对，那时真的经济拮据，我的记忆里，家里很少吃过一顿稠点的饭食，碗里总能看见自己消瘦的脸。
　　我参加工作之后，祖父年龄更大了，一年半载只赶几回集。他老得腿有些罗圈，腰也直不起来了，背个被烟熏得黑皴皴的背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点弱不禁风，像一团飘忽不定的影子。有一次我回家看望祖父，我知道他爱吃锅盔，我当学徒工没有钱，就给了他十几斤粮票，那时候粮票能当钱用，让他赶集时去国营食堂买锅盔吃。祖父吃惊地拿着粮票眼睛放光，笑呵呵地说：＂嘛日的，哪来这么多的粮票！＂
　　时间让人忘记，时间也给人回忆，四十多年过去了，祖父早已化成了一堆土。可他的音容笑貌，他在世时的勤劳节俭倔强，尤其是他赶集的那一背篓生意，都潜移默化在我的心里。祖父啊，你们那一代人，真是活得太苦了！
　　2021年9月10日星期五
　　图一为祖父。其余照片均来源网络。
　　摘选自；远洲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