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的穿越

　　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洒在山崖上，崖坡上一片金光闪耀，几缕光线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窟窿，投在一字排开的窑洞教室的课桌上和地面上。背阴处的窑洞里住宿的学生刚刚睁开眼，望着眼前朝阳灿烂，心里感叹：新的一天又来了，又要开始一天的学习了，手不由自主地拿起枕边的书，那是一本昨晚没有看完的难懂的高三代数。
　　宿舍里睡着8个学生，有3个已经醒来，还有5个仍然在酣睡，估计昨晚又熬夜了吧。熬夜苦读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深夜里思维如刀，记忆力空前活跃，真是一背就过，一学就懂，一看就会，到了白天便又迅速复位，该会的依然不会，该学的重复再学，不会的如读天书，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半会不会，仿佛一截木头中蹲在教室。孩子们自己在靠门的大黑锅里添材烧水，烫碗炒面泡点黑馍，打发难得的求学日子，那些吃食都是周日从山下背上来的。对于他们来说，一周只能下一次山，拿一些换洗衣服背一些口粮和咸菜，艰难地熬过高三、高四甚至高五，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走出父辈们一辈子没有走出的大山。最先睁眼的孩子是保卫，穿衣下地，给锅里添水，给灶下点火，等火点着后，压上几根劈材，坐在灶前的石块上，一边看火，一边看膝盖上的书，烟火在窑洞里翻腾，一阵便烟雾缭绕了。
　　那几个孩子闻到熟悉的烟火味，一骨碌坐起来，拿起搭在被子上的衣服迅速穿好，提上鞋，带上枕边的书，出门走到阳光下摇头晃脑大声地背起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Stick to it, and you‘ll succeed＂一时间，背书的声音夹杂着方言的英语从外面传进来，所有的孩子睡不住了，纷纷出来寻一处安静之地，各安其事，朗朗书声汇成崖边一片海。孩子们只要上山来，便没有闲暇时间，除了吃饭就是没完没了的上课、自学、做题，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很好了，还有多少同龄的孩子坐不到教室。朝阳里，教室残破的窗户玻璃反射着明亮的几缕光线，光线照在孩子青春洋溢的脸上，脸上那几颗小小的粉刺，仿佛春天里刚刚萌出的笋尖，还有唇边若有若无的绒毛。那几株倔强的酸枣从崖边探出身子，看着孩子们来回在崖畔上度步，晨读，背诵，孩子们长长的背影在地上来回扫射。别看酸枣不大，它可是陪读了父亲又陪读了儿子，甚至还有个别孙子，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大山。
　　窑洞口的烟停了，那是大铁锅的水烧开了，可以吃早饭了。同学们钻进窑洞，放下书，从挂在墙上的袋子里拿出碗，拿出炒面，拿出各式馍馍，放在锅台上，泡上炒面和馍馍，端出来找一块突起的石头，放好碗，一手护碗一手搅拌，生怕碗里的炒面和馍馍不小心转出来，一边瞄碗旁的书一边看山下，看山下的老师是否上来。等稍凉一点，两口喝下炒面，伸长舌头将碗里残存的炒面一下一下添干净，恋恋不舍地将碗放回宿舍，走进教室，等待老师给大家上课。他们很自觉，不用老师督促，不用老师提醒，自己知道自己该干啥，对他们来说，一天过得相当快，一眨眼一节课就下了，吃过一顿饭，一天就结束了。
　　老师是山下村里的农民，有的就是他们的长辈，这些长辈就是从这个窑洞里像他们一样渡过了高三、高四甚至高五，没有走进大学的教室，却走进了窑洞教室给他们的后辈当起了老师，用自己的行动、心得和体会培养他们的后辈子侄，重复他们崇高的事业。在他们心中，学习是一辈子的事，让后辈走出大山是他们终身的事业，他们为之努力着、奋斗着、拼搏着。他们享受着乡亲们最隆重的待遇，他们就是山村里的知识分子，他们的话就是村里的金玉良言，坐席永远是主位。但是，即使这样，村里能走出大山的还是不太多，更多的是接过他们手中的教鞭，重复他们未尽的事业，或者接过父辈手中的锄头、牛马与重担，重复他们过去与昨天，开拓他们在土地上无休无尽的故事。
　　阿毛就是这样一个学生，白天复习，偶尔会给老师帮忙到山下的小学代课，因为老师不仅是他们的老师，还是下面小学的老师，教着他们的弟弟妹妹，如果忙不过来，就要阿毛下山到小学代课，照顾那帮稚嫩的小学生。
　　一个傍晚，他又被老师指定到山下代课，饭也没有顾得上吃，就下山去，因为怕迟了，那帮孩子们没人管，大人们又顾不上，让人操心。如果从大路上往下绕，需要1个多小时，走到下面天就黑了，啥也干不成。于是，阿毛决定从崖上直接向下溜，如果溜下去的话，最多20分钟，甚至是10分钟就够了。试一下，只有试了才知道行不行。
　　夕阳照在阳坡上，阳坡的树、酸枣和草沐浴在最后的阳光里。下了高崖，拐一个弯，看准坡上一个接一个的树，只要有长在崖畔上的树，就能顺利地从一个山坡往下飞跑到另一个山坡，只有到下面的山坡，才能缩短时间。沿着没有人走过的路，阿毛小心地往下溜，溜得快了，就抓住旁边的树，拽一拽减速，或者一手抓紧树围着树转一圈，再往下跑。跳下去，从一个棱坎到下一个棱坎，仿佛是从梯田上往下跳，遇见大坎，就往下跳，碰见小坎就往下跑，在平坦的地方，喘一口气，缓一缓，站一站。顺着惯性，跳到棱坎间的浮土上，土没过脚脖子，跳出来，两个大步顺着很陡的漫坡向下跑去，很快跑到下面的大道上，抱着路边的大树，向上面望去，跑下来的那一路，浮土被踩出一个个巨大的脚印，那一步比平时跳远的步子还要大，真是一跳二三米，真不相信是从崖上跑下搂的。
　　跺跺脚，殆尽脚上的黄土，开始给娃们上课，然后将娃们送回去。晚上，崖上是回不去了，下来容易上去难，上去恐怕就到半夜了，还是找一个地方临时住一夜吧。
　　天已经黑了，阿毛想找一个朋友，准备到朋友家去借住一夜，可是朋友到地里浇水去了，只好到地里去找。天很黑，无法找到朋友，却找到一个屋子，敲门无人应声，就推门进去，屋里没有人，迎面一个客厅，能看到闪亮的桌子，门边靠墙处一个单人床，靠床的墙上挂着许多衣服，床前有一个皮沙发，沙发上凌乱地摆放着好多东西，连人坐的地方都没有，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放的什么东西。阿毛大声喊着主人，屋里没有应声，难道主人不在？黑夜里，阿毛想上厕所，出了客厅走到后院子，后院子黑得看不到厕所在哪，只好回到房间。
　　一夜无话。到了凌晨，天刚一亮，憋得实在受不了，在前后院子找不到方便的地方，失急慌忙地往外跑，想在外面找一处地方方便。可是，外面除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什么也没有。飞快地钻进去，一阵痛快之后，走出庄稼地，太阳已经出来了，却找不到昨晚住的地方。穿过一片空旷的打麦场，翻上一个平台，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寻着嘈杂声寻找，看见一群人手拿铁锨、棍棒和洋镐把，气势汹汹地指着对面一群人大声喊叫，对面是一群手无寸铁衣衫褴褛的庄稼人，只会高呼，只能呐喊，两边人对峙着，人声鼎沸，仿佛能将天吵翻。一台挖掘机正在拆面前的房子，屋门已被挖掉，山墙也被拆下一角，只剩下了前面的门脸，连窗子都在墙上摇摇欲坠。土墙已被挖去大半，房檐上的瓦掉落一地，估计再挖几下，房子就该塌了。
　　好家伙，抬头一看，带头拆房的人是村里几个青壮小伙子，他们身后是一群穿着工服的腰圆体胖之人，这些人挽起的袖子下露出手臂上黑青色的入云龙、上山虎、展翅高翔的鹰，脖子上还挂着算盘珠子大的金链子，一色的光头，一脸的横肉，一胸的黑毛，光看外表肯定不是当地人，当地人穿不暖吃不饱怎么可能这么壮实呢？数十位只高呼不动手的农民，是当地瘦弱的老人，一步一步向后退缩，眼看房子将要被拆倒。慌乱中，阿毛发现挖掉门的屋子正是昨晚住的地方，床上还有没来得及穿的外衣，客厅里挂着一张酷似陈忠实的关中农民画像，光亮的额头，满脸的褶子，稀疏的头发向后背梳，一双犀利的双眼透过手里点燃的雪茄飘起的袅袅烟雾，仿佛洞穿世间一切迷雾，看穿烟雾迷漫之外的地方。
　　难道这是传说中当地乡村老学究居住的地方，昨晚就是在这里睡了一觉？阿毛揉了揉眼睛，想在这里找一个熟悉的面孔，想找让自己代课的老师，想找那个熟悉的朋友，让他们告诉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寻找了好久，这里没有他们的影子，他们又去了哪里呢？这里与自己生活的地方有点像，但又不是。重新打量屋里的一切，搜寻昨晚残存在脑海里的记忆，仿佛一切都是异样的生疏，是一个昨晚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一夜之间，一觉起来，一个方便的时间，便成了一个拆迁的工地，不管生活在这里祖祖辈辈的乡亲们如何呐喊，依然挡不住轰轰隆隆黑烟滚滚的挖掘机，那挖下去的每一铲，将是乡亲们辛苦数十年建造的房屋，长年耕作的农田，是几年、几辈子赖于生存的土地，以及埋葬祖先的地方。
　　山下尘土飞扬，山上寂静如初。赶快上山通知山上的同学们，山下已经拆迁了，赶快下山吧，晚了，恐怕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能飞跑下来，但却不能向往上跑，只能一圈一圈地向上绕，好在是经常走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学校，窑洞教室还沉浸在一片阳光里，老师也没有见人影。可是，同学们还在窑洞的床上睡着，难道昨晚又苦熬了一夜，正在补觉？连起得最早、最勤奋的保卫也在呼呼大睡，不像是今年备考大学的样子。阿毛不忍心将大家叫醒，但还是要告诉大家山下发生的一切：快下山吧，山底下拆迁了。
　　大家陆续醒了，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问阿毛，你怎么一夜没有回来？昨晚在哪睡觉了？还没等阿毛说完昨晚的奇遇，外面又是轰轰隆隆的噪音传来。推开门，好家伙，那一伙拆迁的壮汉已经上山来了，他们不但要拆下，还要拆山上的学校。同学们不得不将铺盖卷抱出来，当大家手忙脚乱地向外搬东西时，教室里还没有搬出来的桌椅就埋在挖掘机铲下的土里，转眼教室就成了废墟。
　　呀，大学还要不要考，大学梦怎么实现，如果不考怎么能改变父辈种地的命运？我不想当一辈子农民，不想种一辈子地！＂我要上大学＂阿毛大叫一声，眼一睁，哎呀！怎么还在床上，一头大汗。
　　作者简介： 文武，笔名方圆，网名大山，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村头的空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