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娥绿豆

　　绿豆
　　作者  |   王芝娥
　　一
　　我的家乡在洋县城东的丘陵地带，周围被大大小小的山梁拥抱着，一条小河从村中间流过，小河的两边有部分冬水田，其余都是坡地，土层瘠薄，绿豆是主要农作物之一。
　　＂刘家底，邓家沟，一年到头吃的没米菜豆腐，想吃可口饭，北瓜（南瓜）拌绿豆。＂可见绿豆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了。
　　绿豆能清热解毒润燥，滋养脾胃，加之生长期短，喜温暖湿润耐高温，对土壤的要求不严格。因此，家乡绿豆的种植面积很大。
　　布谷鸟叫起来了，三夏大忙开始了。人们起早贪黑在抢收完油菜、豌豆的地里分别押上苕蔓或种上苞谷和早绿豆。
　　＂夏至前，忙栽田，夏至后，忙种豆。＂为了不误农时，必须根据天气和地墒情况，灵活机动安排生产。家乡大部分地里都种＂毛窝绿豆＂，即在收完豌豆或割完小麦的地里直接下种。最好是点播了，一般按大行行距一尺六寸，小行行距一尺二寸，窝距九寸左右点种。老农用锄头挖深二寸左右的小坑，后跟一个孩子或妇女，放上预先选好的三、四粒绿豆种，放种者用脚踢点土盖住就可以了。
　　刚下过雨，又急着抢种，一个人用尖担的一头或小铲子或把擀面杖粗的木头一头削尖，按平时的行距株距，扎进土里，随工具边缘放上四、五粒绿豆种，工具拔出，种子就埋进土里了，偶尔有带出的种子，放进土里即可。
　　遇到大旱，可就麻烦多了，得从沟底的潭里担水上坡，挖好坑，浇半瓢水，放上五，六粒种子，盖点薄土，再撒上麦糠以保墒。
　　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老农们发现豆类（除豌豆）和苞谷间作套种，既能保墒，改良士壤，相互补充养分养料，还能充分利用光能，减少病虫害和土壤污染。因此，除要倒茬的地外，家乡的大部分绿豆是和苞谷套种的。
　　二
　　种下地的绿豆七、八天就能长出绿黄带浅紫色的小芽，芽尖上还顶着绿外衣呢！绿豆的出芽率高，一般不需要补苗。当它长到二寸左右时，则需要间苗了。间苗就是从一窝绿豆苗里拔掉弱小的，留下两根茁壮的。因种植面积大，播种时间不一，地里便有间不完的苗。每天下午放学后、星期天及每周半天的＂学农＂课，我们这些小学生可都派上用场了。
　　间苗要在没露水的情况下进行，否则会致幼苗生蚜虫。下午放学回家吃过饭，四点多由妇女队长和几位有经验的妇女，带着一帮蹦蹦跳跳的学生，手提小笼笼，有说有笑到地里间苗。
　　第一次间苗，队长给我们详细讲了要领，应注意的事项和把握的原则，当场作了示范，并一再强调要注意的问题。
　　我们十几个学生穿插在几个大人中间，分别站在大行中，猫着腰，兼顾左右两行。同来的孃孃、婶婶们，在我们左右不停地检查指导。我们先抜杂草，再按要求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眼前的嫩苗，唯怕抜错苗影响绿豆的生长。
　　我们很快就学会了间苗。当几根苗高低胖瘦不一样时，拔掉低苗和弱苗，留两根壮苗；一窝里几根苗长势差不多时，则拔掉中间的几棵留两边的；扎下去的苗几乎是一撮一撮的，拔小苗时，怕带出大苗，我们则一根一根地抽掉弱苗，待只剩两根时，抓少量的土放在苗周围将其扶正。间出的苗放进小笼笼。
　　我们一心一意间苗，不敢有半点马虎，只怕抜错苗受批评甚至挨骂，连最顽皮的蛋娃哥也不敢疏忽大意。刚开始大家兴致勃勃，半个小时后，有人喊腰疼腿酸了。这时队长发话了：＂学生们比赛，看谁间的又快又好，评上‘红旗手’奖励一分工，大家同意吗？＂ ＂同意＂！大家异口同声，干劲倍增，腰也不痛了。这时不知谁哼唱起了《东方红》，我们跟着唱了起来。一曲完了，焕存姐又带头唱起了《歌唱二小放牛郎》《少先队队歌》等歌曲。
　　歌声刚停，间到前面去的毛蛋突然＂呜一一呜一一呜……＂ 大哭起来。＂你咋了？＂ 大家抬起头来。＂我不小心把几窝苗全拔了，咋办呀？呜一一呜一一呜……＂他手捂着脸，哭得更伤心了。还没等队长近前，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调皮鬼，在逗大家乐呢！
　　一个多钟头很快就过去了。队长说，大家辛苦了，间到地头休息一会。在大人的带动下，我们互相帮忙，直到全都间到地头才开始休息。
　　十几分钟后，我们又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太阳一落山，队长说：＂今天就间到这里吧。＂大家欢呼雀跃，选出了四个＂红旗手。＂我还被选上了呢！
　　同学们衣服被汗浸得能拧出水来，累得腰酸背痛，腿像灌了铅，脚踝也被麦茬戳得伤痕累累。队长指着间过苗的多半面坡地，高兴地说：＂孩子们真能干！你们看，大变样了吧！大家虽然很累，受了伤，但地里没有一根杂草了，苗也清清爽爽了，你们功不可没呀！＂ 听了表扬，我们个个喜滋滋的。
　　会计将间的苗按人口多少分给各家各户。晚上，脆生生的鲜嫩绿豆苗便上了餐桌。
　　三
　　＂毛窝绿豆＂长到六七寸高时，麦茬开始腐烂了。中午大人们顶着烈日，挥舞银锄，挖地除草两不误。
　　真是有苗不愁长呀！家乡的绿豆从来不用肥料，它凭借自身力量，只要有几场小雨，很快就长出许多根须，苗像手提一样疯长，并陆续长出七、八个枝芽，叶子繁茂，油绿油绿的。这期间，定苗（壮苗留一棵，弱苗留两棵）、打尖、防病除虫、培土……一样都不能少。
　　农历七月初，先后播种的绿豆陆陆续续开花，结荚，成熟。＂过路白雨多，绿豆装满箩（筐）＂，＂绿豆挽花，银元到家。＂若雨水充沛，则花繁荚饱，丰收在望。
　　绿豆不同别的豆类，它是从下往上边开花边结荚边成熟的，摘时要由下往上摘。成熟的绿豆呈黑褐色或纯黑色，太阳爆晒就会炸裂落地，所以要分期分批在清晨采摘。往往这片地还没摘完，另一片地又黑了，因而，暑假中的大部分早晨，我们都泡在绿豆地里，在不同的地里干着同样的活。
　　晴天的早晨，雄鸡叫第二遍（大概是凌晨4点），村子就沸腾了：队长边走边用传话筒安排农活，大人、小孩唧唧吵吵，鸡鸣犬吠，热闹非凡。外面黑乎乎的，只有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
　　外婆担着荆笼，胳膊上挎一只篾笼，里面放个装绿豆的被单，我提着两个内放半大笼笼的篾笼紧跟其后，头顶繁星，和摘绿豆的人们朝坡地走去。
　　东方渐露鱼肚白，路边的小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暗蓝色的天幕上一颗明亮耀眼的启明星， 慈祥地对我们笑。摘绿豆的全是妇女和少年儿童，大家的行装大同小异，一路嘻嘻哈哈来到地里。
　　人们顺着地边一个挨一个站在大行里，各家的小孩站在大人左右的大行中。天渐渐亮了，清晨的微风亲吻着人们的脸颊，我们来不及享受这暑天难得的凉爽，顾不上说笑，趁有露水，豆荚湿漉漉不易炸裂时，抓紧时间采摘。大人小孩低头弯腰，眼晴直瞅着约一尺五寸高、被浓密翠叶笼罩的豆秧上黑压压的豆荚，一手扶着细茎，一手＂嚓＂地摘下黑角，豆荚壳上黑乎乎毛茸茸的小硬刺扎得手掌生疼。一大抓里常有黄或青的豆角混在黑角里面，稍不注意就会将它们摘下。蚊虫时不时光顾手、胳膊和脸颊，癞蛤蟆、地蚂蚱和一些叫不上名子的昆虫不停地戏弄脚踝、小腿，常吓人一跳。最难受的是全身发痒，起红疙瘩，这是摘绿豆的人都避免不了的。即是隔着衣服挠，也会溃烂，只能强忍着。
　　摘绿豆是细致活，必须专心致志，小心翼翼。稍微分心，就会将未成熟的绿角摘下，或捎带上花和花蕾，或折断枝Y，或踩断绿豆秧……
　　绿豆每隔三、四天就要采摘一次。一片地要采摘六、七次才能采摘完呢。若上次摘时有遗漏的黑角，下一次再摘，它不是被晒炸落，就是成为铁绿豆，高压锅也压不软！而容易遗漏的往往是一抓绿豆里面只黑了一两角的，摘时要格外小心。有些一抓黑豆荚里混有一两角没成熟的，可不能摘掉。队长不停地提醒、检查着，只怕摘掉绿角遗漏黑角，或捎带上花蕾。
　　这些沉甸甸细长的圆柱体豆荚，颗粒饱满，每角足有二、三寸长。我趁直起腰稍歇时，剝开一角，呀，竟有十三粒绿宝石样的豆子！仔细看那植株，一个大枝丫分出几个小枝Y，每个小枝Y又分出几个更小的枝Y。分口处，五、六个细细的茎上，顶着一抓抓豆荚，每抓少说也有六、七角。从下往上，豆荚一层比一层绿，一层比一层嫩，还有众多正开花和待开的花骨朵儿。
　　＂芝姑，芝姑，你笼笼里有绿角，背后的黑角没摘完！＂茹娃尖叫着提醒我。我看看笼里，瞅瞅背后。唉，一分心就出错！真不操心！
　　东方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我们已摘满了所有的荊笼，篾笼。我正往被单上倒豆荚，＂莲姐，莲姐，你快看！难受死了……＂风兰对也在倒豆荚的莲叫道。我和莲一看，呀！她身上、腿上布满了红疙瘩，一片一片的，有些快要破了。
　　＂你快回家搽蒜泥去，别摘了！＂我俩劝道。
　　＂不用，不用，再摘一会咱们一起走。＂她边用手掌隔着衣服轻抚身上边朝地里走去。其实，我们身上都起了红疙瘩，只是没她严重。
　　太阳渐渐升高，各家都是满荆笼满被单黑压压的小精灵。大人们便来来回回担到保管室，验收（看绿角的多少，有无花蕾），过秤，记账。小孩仍在地里摘着，人们腾出空荆笼再到地里摘满后，我们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裹着早就被汗浸透的衣裤，担或提着绿豆和大人们满载而归。
　　摘套种的绿豆，地里更闷热，小动物更多，有时还会踫到菜绿蛇呢。为了避免刀剑似的苞谷叶的袭击，必须穿长裤长袖。虽全副武装，手背、手腕、脚踝、脖子、脸上还会布满伤痕。
　　伤了＂绿豆风＂（即过敏）时，手上、脸上、身上起满了暗红色的小疙瘩，奇痒无比。人们喝浓绿豆汤解毒，用醋泡蒜泥涂搽并用蒜辫、艾蒿、香橼树叶熬水热敷清洗，数天后才能痊愈。
　　四
　　当我们摘绿豆时，几位老婆婆就将场面清扫干净了。过秤后的绿豆，晾晒在大场上，经太阳的爆晒，翻几次身，烈日下，几十把梿枷就有节奏地响起来了。
　　下午，人们紧张地将绿豆筛簸入仓，质量好的头茬绿豆留作种子。绿豆壳是最好的牛饲料，送到饲养室。
　　绿豆壳较硬，炸裂后会把绿豆卷进壳里，簸不出去。晚上将没簸出的豆壳薄薄地倒在场上，经露水滋润，卷壳就会伸展开来，次日清晨老婆婆们就能将绿豆筛簸出来了。
　　摘绿豆虽起得很早，很累，身上奇痒难受，但我一次要挣两整天的工分呢！
　　前些年兴修了水利，大部分坡地成了良田，种上了水稻。近年来，很多农村人涌入城市，余下的坡地荒芜，巳见不到绿豆苗的影子了。
　　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油绿油绿的绿豆秧上缀满的豆荚和一朵朵盛开的黄花及花骨朵儿；忘不了大场上那一颗颗绿宝石堆成的绿豆山；忘不了那满天的繁星和耀眼的启明星，更忘不了间苗、摘绿豆的苦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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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 王芝娥 ，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洋县。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