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习俗之巫

　　我很小的时候，巫已经极其卑微了，就像是岭南原野上卑微地开放着的灰盆草，艰难地存活在这片贫瘠的泥土里。那时，每每家里孩子生了病，请不起医生时，人们第一时间里便想起了巫。
　　请来的巫神，往往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进屋后，交代了主人几句 ，供上了一副的香炉 ，便做起了法事来。捣着一碗符水喝下去后，第二天病就能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听老一辈的人讲，巫本是无师自通的，大抵是上天的授意，在一个机缘巧合下，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巫，这是一个人前生里带来的劫。
　　我亲眼看到过的便是，有几个族里的远房亲戚，上了年纪时，在某一时候，就莫名其妙的疯疯癫癫了起来，一直地唱了三四天，等整个的人安静下来后，便成了巫，成了远近村子里都来拜会的神婆。
　　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巫是可以通灵的。于是人们便开始地对巫变得敬畏起来，最终由敬畏变成了生怕，惧怕自己什么时候冒犯了神灵，降罪于自己。我们小的时候，大凡是经过村子里巫婆住着的房子时，都是远远地绕开的。
　　我们对巫的恐惧远远的不止这些，这种恐惧是根植在我们的基因里的。在大圩一中念书时，遇上了来自甘岭村的同学，他们村子里的巫就会一种近似于放蛊的巫术，叫＂禁忌＂。放蛊时，念上一种特别的咒语，被下蛊的人便会疼得死去活来。但是，放蛊的人也有禁忌，若是碰上比自己高明的解蛊师时，这种痛苦便会加倍地反噬到放蛊的人身上。
　　往往一个村子里只要有着这种人，其他的人便会对她避而远之，然后慢慢地孤立她，直到让她在村子里呆不下去。所以，一旦学会这种蛊术的人，注定会一辈子孤独终老。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从外地嫁过来的女人，听说也会放蛊。我们平日里经过她家的门口时，总是蹑手蹑脚地走过 ，生怕发出一丝丝的响动。但是她为人极为豪爽，从来不在村人的面前下过蛊，有时旁人问得急了，才会在桌面上露上一手。
　　九几年，我的爷爷奶奶过世后的几年里，家里莫名地发生了很多的事。后来，实在没了办法，母亲便请来了巫神。当巫神排出了生辰之后，便告诉母亲，仙去的爷爷奶奶在那边的房子漏水了，正在怪罪着我们呢。原来，在一年前父亲已把他们的骸骨从棺椁里捡了出来，一时还没寻着宝地，便把他们的骸骨寄存在了原来的地里。后来是父亲请来了道公，起了坟，打开金瓮时，竟是发现里面已堆积了一滩的水了。
　　我们南方的习俗里，人死之后是要两次埋骨的。人死之后的几年里，找来风水师，寻了一处宝地，便把先人的骸骨从棺椁里取出，放入了金瓮里进行第二次入土，这是道家文化熏陶下的一种葬礼习俗，有入土为安，托骨重生之意。但与我们毗邻而居的古瓯壮民里，他们却是有着把先民的骸骨取出，放进了金瓮里 ，裸葬在山地村岭边的习俗。
　　在我很小的时候，跟着亲戚去了庆丰镇的潘村做客。吃完午饭后，我们出来闲逛时，发现了存放在村民院落边上的一罇罇金瓮，就裸露地摆在路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到晚上入梦时，它便成了我睡梦里的梦魇。
　　后来，在一些瓯壮民的山岭边也陆续地发现了这一现象。我一直隐隐地认为，这是巫文化的一种续延。
　　在神还没出现之前，我们的先人就已有了巫。在商的时候，巫神们就把他们同天神的对话刻在了龟壳上，那时的巫是可以通灵的，巫的另一头是天道。后来周灭了商，封了神，神族取代了巫，巫便变得卑微了起来。
　　也许，裸葬这一习俗，就来自那个遥远的商的遗民部落吧。神族之下是道，道教里信行的是人死之后的魂归天，魄归地；而巫信奉的却是灵魂的不朽不灭。
　　两种文化碰撞的结果就是并存，然后便是道变得越发地高尚，巫却逐渐地低微起来。
　　这是中国历史上有书可载的历史大事件，周灭了商，最终的结果是神族战胜了人族，人变成了上天之子。巫便是最后的人族信仰，在巫族里，人与上天是平等的。
　　我们的村子里很久以前就盛行着这么一个传说。有一年，村子里恰逢百年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正当人们无计可施的时候，来了一位叫冯四公的人，拿起手中的鞭子往地上一插，水便在鞭子落地的地方喷涌而出。
　　后来，水涌出来的地方就成了一口井。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地去看村子里的那口老井，虽已历经沧桑，但它依然在庇护着一方百姓。
　　这或许是巫的遗民们自己编造出来的一些聊以自慰的话题而已，可在我看来却是那个神秘的巫还在活着。
　　现在随着古村落的老去，信仰巫的民众是越来越少了，随着时间和记忆的褪去，最终的巫文化也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可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地在床上躺着时，我就会想起了那个隐藏在远古面具底下的傩，和傩舞下面藏着的巫，以及那个在我们血液里跳动了五千年的不朽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