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视 刘洪宇 不知怎的,突然就感觉自己近视的似乎愈发厉害了。 天空变得虚无缥缈,远方变得遥不可及,好在钢轨的尽头我倒是看得很清,毕竟客技所都是尽头线,我作为调车组的一员,看不清可就要出大岔子了。 我真正看不清的,其实是这个世界,是每一条街道,是街上的每一个人,是人胸膛里跳动的心脏。他们仿佛霓虹灯下一颗颗巨大的质子,在繁忙中急匆匆地碰撞,又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浮游摇曳,最终在时间中湮灭,融为一体。 这无数个体,这五颜六色的世界,我居然看不出任何区别,可能我的双眼早已病入膏肓,这让我心烦意乱。我垂着头,丧着气,坐在暗处揣揣不安。 害怕,怕极了,这样的我,明年还怎么带心爱的姑娘去看山茶花?还有我那群要好的朋友,先前早就约好了要去碰上几杯山城啤酒呀,喝他个一醉方休,我还如何准时赴约? 看来要去打听一下,别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还不自知。 我想到袁师傅——我们班的站调,一位有着40年工龄快退休的老师傅,他在一万四千多个日夜里,眼睛好像从没有过任何问题。如今已是年过半百,那苍老的眼睑下居然还能藏得住一双明亮又深邃的眸子,他倚在旧皮椅上,一晃,一晃,总是眯眯笑着。 他听罢我的病情,抬起有些干枯的手,指向窗外不远处一排整整齐齐的钢轨,问我:"那里,你可看得清?" "那里可以,但是再远就……" "够了。那么远就足够了…" 我再次转头看向那一排铺满阳光的钢轨,轨面上爬满了锈迹,可看起来却闪闪发光,实在让我猜不透是钢轨本身的色泽原因还是时间积淀所导致的反射效果。不过这其实都无所谓,只要它还坚韧地伏在大地上,没有断裂,没有松懈,没有被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和几十上百吨重的车厢压垮掉,那它就不应该被我挑剔。 "其实你这病,早几十年我也有过。" 这是我的救命稻草呀!我兴奋地抬起头,能从袁师傅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我的眸子所绽放出的希望的光芒。 "我七九年入路,八几年的时候干上调车长了吧。那年头,钢轨上可没现在这么安静啊。" "是因为那个年代的车要多一些吗?" 对于四十年前的事,我是没有任何经历的,仅有的一丁点见解,就是老重庆的人来人往,大量物资的流进流出,川渝连接的通道,西南与祖国的桥梁,菜园坝火车站像是一个不得不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必须迎着风雨去成为山城历史的主角。车多,所以繁忙,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袁师傅望着远方,思绪早已化作云烟飘回了过往:"不止车多,也没有设备,那时候调车就全靠手信号。" 我不插话,安静地等着下文。 "白天用旗,晚上用灯。白天黑夜的,就那么一直干。那时候,眼睛就盯着那个旗和灯,一个都不敢错,错一个,那没准儿就是一条人命啊!" 人命关天,我赶紧收缩自己的呼吸声,憋足一口气,害怕打断老师傅的回忆,若是因为我的乱入而妨碍了信号的传递,酿成惨剧。不,我不想成为千古罪人。 "推进的时候,那车是不长眼睛的,你不帮它看路,它就自个闷头走,管你前面是土档还是人。" 这我倒是深有体会,尾部的连接员本就是列车的眼睛,无论时光怎样流转,只要还需要调车组站在那个位置上,那么这一点就必然亘古不变。那我这双可怜的近视眼啊,可该如何是好? 可袁师傅对于眼睛的问题偏偏只字不提,我这心急得就像被小猫挠了一样。 "那时候这儿还有货车,我一边吊着一边给信号一边看信号一边还要算着这根股道能摆下多少辆车,还担心着尾部现在推到什么位置了?可别推过了。" "袁师傅,那如果我要是回到那个年代了,估计是干不来这个行当了。" 我实在忍不住,他担心尾部推过,我担心思绪跑偏,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毕竟我是个近视眼呀…" "嘿!你这娃儿还急了。那行,我问问你,你觉得你现在这电台用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啊。" "挺好的吧!这就是时代的进步我给你说。我用手信号调车的时候,想都不敢想还能有用上电台调车的一天。" "天啊!现在如果要把我电台收走,我怕是慌的腿都要打抖呦。" "所以,时代抬脚准备进步的时候你是看不见的,要等它落了地,你才能发现你已经跨过了一个时代。你别不信,没准哪天电台也淘汰了,又用别的东西了,也许它更小更方便,抗干扰还更强,到时候你就有我的这种感觉喽。" 袁师傅的这番话倒让我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话——时代抛弃你的时候从不会和你说再见。但眼前洋洋得意的袁师傅是幸运的,时代其实也某一层面上讲也险些抛弃了他们,但是他们却拼命追了上来,甚至还反超了本该属于这个时代的后辈们。换句话说,我从没想过,假如有一天,我会抛弃我睡觉都恨不得搂着的电台,而使用更高科技的设备去工作。 我以为袁师傅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是时代刻下的印记,但其实,那是袁师傅把时代记录在了自己的纹络上,编汇出一条条时代的卷宗。 他没等我的反馈,只是自顾自继续说:"没用电台的时候,我的症状也是你这样,甚至比你还严重。每天两点一线,做着枯燥又繁重的工作,觉着世上的事,无非吃喝拉撒。过一天算一天,也看不清世上的形形色色,觉得大家都一个样子,浑浑噩噩,都该如此。" 袁师傅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血管在苍老的皮肤下疯狂鼓动,为思想的跨越而汹涌澎湃,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增添光彩:"但是现在想想,其实错了!人和人不一样,你看见的是一面,看不见的还有一面。你个人图安逸,觉得世界都一样,那它不一样也成一样的了。" 袁师傅容光焕发,将话匣子越抽越长:"用上电台以后吧,我就发现了,这人都不一样。就说让人非常意外的,从用上电台了,工作上还反倒容易出事了!" "啊?为什么啊!" "首先有用不来的,不会,没用过!最主要的呢,就是有那种用得来,而且非常上手的,他觉着这新科技,没事万无一失了!这人和人的差距就出来了,那些太过依赖电台的,不像用手信号的时候脑袋里的那根绳一直是绷着的,这下突然放松了,开始耍小聪明呀,什么遥控指挥呀!后面反倒出事了。 所以,像你们现在用的电台,还有这些个规章制度,都是一点一点补充演化过来的。用的越来越规范了,现在也很少出事了。" 正值晌午,窗外的世界是安静的,连小鸟都倦倦地睡去了,只有屋内的钟表嗒嗒地走个不停,不知疲惫地走上一圈、一天、一年、甚至一个时代。 "现在你知道你为何近视加重了吗?" 袁师傅突然从时间长河靠岸,也将我从流淌的岁月中打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 "嗯?" "你想看清这时代,看清每个人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看得清。" "嗯…" "你要看好的,是自己的当下。不混日子,不好高骛远,那就是看好当下了,你也只有看准当下,才能跟得上时代的变化。" "嗯!" "那你现在知道你为何近视加重了吗?" 其实,我近视哪里加重了呢?我的生活与工作都没有受到影响,还打算和心爱的姑娘去看山茶花,还约好和一群好朋友喝山城啤酒。 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在某一时代的小小蜉蝣,时间翻滚的时候,有几人能刚好处在在风口浪尖呢? 这是在随波逐流吗?如果时代推着你,让你不得不接受时代变迁的时候,那么这就是随波逐流。可如果你走在前面,或是做好了准备迎接次世代,那我认为这就不是。 我抬头看向袁师傅,回答: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