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有颗朱砂痣

　　01
　　白天的喧闹潮水般地退去，城市的夜幕慢慢拉开。一扇又一扇的窗户亮起来灯，一家又一家开始锅碗瓢盆最吸引人的烟火日子。远处的启明星也在羡慕此刻的岁月静好，努力地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的俯瞰着人间。
　　刚下手术台的林远，腿脚有些僵硬地走出急诊大楼，又一次连续工作了十三个小时。这是一个月来第几次？想了想，没有答案。不过又救回来了一条生命，一切都值了。
　　林远把目光投向流光溢彩的街道，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摸了摸肚子。此刻最想吃碗淡淡的清汤面，然后冲个热水澡，躺入暖暖的被窝。
　　想到清汤面，林远的心被针扎了一下。
　　曾经有个软软的声音，撒娇地说，＂林远，咱俩去吃清汤面。＂
　　然后马上补充一句，＂必须是你做的！＂……
　　林远甩了甩头，准备移步前行。
　　突然一辆车，冲过医院门口停车关卡，直接撞上了一辆正在停车的本田车头，朝他冲了过来。
　　林远连忙向左避开，只见那辆疯狂的车，直直地冲撞上了急诊大厅的玻璃门。
　　马上，玻璃破碎声和巨物碰撞声，震耳欲聋。从林远这角度望过去，只见肇事车的安全气囊已经弹出，随即就是人倒在方向盘上，长摁喇叭的声音。
　　整个急诊大厅，因为玻璃门被冲撞，顿时里面乱作一团，轻症患者跳着脚向急疹室深处移动，重症患者在家属的帮助下，也在尽力地远离这个灾难现场。
　　林远一边打电话，让赶快派人手过来，一边走上去，将副驾驶这边的车门打开，看到里面的景象，神色巨变，人像被点了穴一样，呆住了。
　　居然是个孕妇！
　　这个孕妇还是认识的人！也可以说，是曾经最亲密的人——林远的前女友，也是初恋女友，许汝。此刻，她满头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
　　02
　　林远的心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慌，手也开始哆嗦。战战兢兢地碰了碰许汝，对方没有反应。
　　＂远哥，有什么不对劲吗？＂赶过来的小栗诧异地问。
　　林远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环视了一下车内的变形情况，转头说：＂是个孕妇，情况不妙，你去要个推车，速度要快，把护士也叫来。＂
　　然后低下头迅速查看：外观上除了脑部，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刚一低头，就看到一片厚玻璃片插在许汝的大腿处，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马上喊回小栗，继续交代，＂给妇产科打电话，简单说一下急诊这边的状况，然后让他们派人过来，做好接生准备。再给消防打电话，请求援助。＂
　　安排完，林远打开壁灯，伸手轻轻摆正许汝的脸，看了一下瞳孔，瞳孔没有异常，但她最危险的是插在右大腿的这片玻璃。现在她没有醒过来，等下如果不能将玻璃取出，动脉割裂，分钟内可能就出现生命危险。林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孕妇怎么回事？知道自己要生了，还敢开车。＂返回来小栗不由得咕噜了一句。
　　＂许汝，你还好吗？＂林远伸手摁住了许汝下意识想动的肩膀，给了小栗一个眼神，是让他随时注意许汝的腿，不要让乱动。
　　＂林医生，您熟人?＂小栗的疑问产生了。
　　＂嗯。＂
　　看着林远眼中深深的担心，小栗识颜色地选择闭嘴。
　　许汝清醒过来后，疼得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已经到位的妇产科大夫们一看便知，她可能宫口已开，但因为在这个环境中，不知道开了几指。
　　当务之急是把人从车里先弄出来。
　　紧急通知的消防队员也到位了，经过商讨，决定先把玻璃去掉一半，减少它碰撞的可能性。
　　＂去让手术室准备，等下玻璃截断了以后，消防队员会用支撑架，她的腿一出来，立刻送手术室，通知血库备血。＂林远又对小栗说。
　　气还没喘匀的小栗又火速跑去。
　　林远三百六十度仔细观察了许久，确定，需要一个人全程稳住玻璃，确保稳定。这个难活，留给了自己，其实别人也可以做，但这时候宁远就想自己做，这样他才能不让心思乱窜。
　　＂别紧张，相信你和宝宝肯定会没事的。＂林远扶住玻璃，扭过头对许汝说，语气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
　　许汝此时满眼泪水，动了动嘴唇，弱弱地说了一句，＂林远，我后悔了。＂
　　这句话一出，林远的眼里也开始有雾气，摇了摇头说，＂现在先别说话，保存体力。＂
　　许汝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胶在林远身上。
　　03
　　停了片刻，许汝又开口了，＂我想说，免得以后没机会了。＂
　　＂不会的，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林远嘴里说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许汝开始断断续续地述说。这些话也许只能对林远说说，也许过了此刻它又会埋在心的最深处，夜深人静时，溜出来折磨折磨自己。总之，现在她想说，想有个人知道自己的苦。
　　昨天下午四点，许汝是被一声剧烈的门的撞击声从梦中惊醒。
　　她艰难地爬起来，明天就是预产期的大肚子，让起床成了一项大工程。终于站起来的她，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全贴在了头皮上，难受极了。
　　扶着大肚子，慢步到客厅。只见老公郑健满脸通红，坐在沙发上伸手倒水。因为手哆嗦，水撒出来许多。
　　＂明天就是预产期了，你还有心思出去喝酒?＂面对天天上演的剧情，许汝的口气好不起来。
　　＂生孩子去医院，我又不是医生。＂郑健说得风轻云淡。
　　＂儿子，刚回来，喝蜂蜜水吗？＂许汝还没来得及反驳，婆婆已经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自己儿子身边，抽了张纸巾给擦汗。
　　＂妈，小健说生孩子是医生的事，与他无关。＂许汝转过头对婆婆说。
　　＂小健这不是喝酒了，头脑不清楚吗？＂婆婆一边忙碌着给郑健脱外衣一边说，眼神都没舍得分给许汝一丝。
　　＂做为女人，要懂事，老公喝了酒回家要给拌好蜂蜜水。＂婆婆补充的这句话把许汝生生地逼回了卧室。
　　时间继续向前走，转眼时针指向了九点。下午没有没胃口的许汝肚子开始唱空城计，忍耐了一会，更饿了，特别想吃一碗清汤面。推了推郑健，郑健嘴里嘟囔了一句模糊的话，翻了身，继续见周公。
　　许汝在床上发呆了好一会，才下了楼。婆婆还在看电视，随着剧情转换着表情。
　　许汝动了好几次嘴唇，最后硬着头皮说：＂妈，我有点饿，想吃碗清汤面。＂
　　＂清汤面?＂婆婆的思维还没有从电视剧里抽离，下意识重复了一句。
　　＂是的，妈。＂
　　＂家政阿姨下班了，忍忍，明天早上，阿姨一来，就让她做。＂说着又把目光投到了电视机上。
　　许汝的眼泪开始打转，走向家门。
　　＂你去干什么？明天是预产期，今天需要保存体力。＂这句话在许汝心里加了一刀，原来婆婆也知道明天是预产期。
　　许汝泪开始肆无忌惮地流淌。想想，曾经有一个人，只要她说想吃清汤面，子夜十分都能吃上……
　　许汝从车库开出车决定回娘家吸收一点温暖。路上突然腹痛，就近拐进了医院。
　　说到这，许汝已经泪流满面。
　　＂林远，你说，我是自作自受吗？＂许汝这句话说得特别悲壮。
　　林远扭过了头，不敢搭话。
　　04
　　忽然，许汝伸手抓住林远的胳膊，手上被划伤的血留在了林远白大褂的袖子上。林远也没有抽回去，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
　　＂这些以后再说，你先不要想了，省点力气，等下你配合我，相信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许汝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说：＂我知道，遇见你，我就不会有事。＂
　　＂林医生，我们这边准备好了。＂消防员拿来了专门对付玻璃的工具。小栗递给了林远一个护目镜，让他一会儿护住自己的脸。
　　消防员先在玻璃上轻轻标了一条线，随后在确保用户安全后，开始工作。负责操作的消防员手很稳，这得益于林远扶得很稳，愣是没让这个玻璃往肉里动一分。
　　当玻璃切割完毕，刚才那会触目惊心的大片玻璃，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在外面。但为了避免造成突然伤害，林远仍然专心地捏着那玻璃。
　　两分钟后，眼见支架打开，消防队员正准备缓慢将人抬出，孕妇突然大喊，＂停！停！＂
　　随后竟然下意识一把抓住了林远的胳膊。
　　林远眉头一皱，确保玻璃没动后，耐心地问：＂宫缩痛。＂
　　许汝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等。＂林远说。
　　一旁的小栗看林远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会儿了，他知道这种站也站不住，动也不能动，还要弯腰的动作是非常非常累的。于是开口问：＂林医生，要不要我换一下？＂
　　林远摇头说：＂我还可以坚持。＂
　　许汝的表情缓和了，阵痛的程度已经比刚才好了些，林远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林远的眼睛，非常像曾经的曾经。
　　许汝终于从车里弄出来了，紧急推进手术室。
　　05
　　林远坐在手术室的门口，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目光不知道聚焦于那个点，失焦又对焦。此后，眼珠子半天没动一下，脑海里开启了回放模式：
　　大学三年级的他，被上床强行拉到迎新晚会现场，美其名曰帮他拜托单身，因为他已经拖了整个宿舍脱单的进程。晚会上，一个一年级的新生跳了一段新疆舞，没有音乐细胞的林远理解了那个舞。从此这段舞和这个跳舞的丽影住进林远的心房。多方打听，姑娘叫许汝，影像学专业。
　　志愿者服务队新加入的年轻身影里有许汝，林远的心开始极速得跳动。从此，志愿队是林远最想去的地方。当然，许汝在的时候，林远百分之百在。许汝不在的时候，林远会用很冠冕的话招来学妹。一切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五一假期团体活动的山顶上，一贯比较低调的林远在手舞足蹈说着系里的新鲜事，许汝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美丽的校园又多了一对鸳鸯，特别般配。大家都这么说。
　　图书馆的角落里，春夏秋冬都有两个勤奋的身影，头对头默默地看着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就这样浪漫地熬过了校园的春夏秋冬，并肩站在了领奖台上。
　　大学校园的林荫路上，许汝仰起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不时摇摇林远的手。林远用手碰碰许汝的脸，顺手从她头上拿下一片掉头上的树叶。离他们不远，是欢送毕业生的条幅。是的，林远毕业了。
　　城中村的一间民房里，墙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林远还趴在桌前看一本厚厚的案例分析。睡了一觉的许汝爬上他的脊背，软软地说：＂林远，我肚子饿了，想吃清汤面。＂林远放下书走向厨房，几分钟后，一碗清汤面出炉。两个脑袋，两双筷子，在墙壁上投出一幅最美的图画。
　　许汝的妈妈站在林远租的小屋里，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周，傲慢地说：＂就这条件，还想娶我们汝汝。她大姨给汝汝介绍了一个富二代，明天见面。如果你真是为汝汝好，就不要来找她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林远站在路边，盯着许汝的房间，许汝站在窗边抹眼泪。许汝妈妈透过一楼的窗户送过来一句话，＂汝汝如果敢跟你联系，我就一抹脖子，去见她的死鬼爹。＂
　　林远在许汝结婚这一天，第一次喝得断了篇，被哥们送回家的林远嚎啕大哭了半夜。这是哥们的转述。第二天去医院，林远红着眼睛坚决申请援藏一年。那一年的日子是如何挺过来的，至今林远不说。回来进了急诊科。
　　听同一医院的同学说 ，许汝辞职了，夫家希望她在家相夫教子，又不缺钱。
　　不久，又有人说，许汝环孕了，但脸上没有一丝即将当妈妈的喜悦。
　　更多的传言是，许汝的老公又跟一个小网红打得火热。许汝在家用泪洗面。许汝的妈妈说，忍忍就过去了，男人长大了就懂事了。二十八岁的男人什么时候能长大?
　　……
　　05
　　＂许汝家属在吗？母子平安！＂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林远的心事。
　　他用手抹了抹不知道啥时候流出的眼泪，抬头看一看手术结束的提示，准备站起来迎接许汝母子俩。
　　这时从远处跑了许汝的公公婆婆妈妈和老公。妈妈的手里拎着一碗女儿曾经最喜欢吃的清汤面。
　　林远活动了一下手腕，转身迎上去，对着最年轻的那张脸就是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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