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你为何要哭？

　　读书，不知为多少人和事流过眼泪，但赚我眼泪最多的莫过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读到她手把花锄葬花魂；读到她夜吟《秋窗风雨夕》；读到她一声：＂宝玉，宝玉，你好……＂总是泪洒书页，久久痴神，一连数日都沉浸在失去一位挚友一般的伤感中。
　　记得高中时，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红楼梦》，对本书以什么为线索，以什么为背景，揭示了一个什么主题，以及那里边的众多人物都没有怎么感兴趣，唯独对那位娇弱的林妹妹印象极深，到现在三十多年了，每当捧起《红楼梦》的时候，心中都要装着林妹妹来读每段文字，总想从曹雪芹的文字中读出一点黛玉能健康活下来的信息，但每次都抹着眼泪看到她香魂一缕随风去……
　　于是我便痛恨那些贬黛玉的专家们，总爱抓住黛玉的爱哭、爱挑剔、小心眼儿这些特点对她进行评判。我常常想：为什么就没有人把黛玉当作一位知心朋友，跟她谈谈心，劝劝她：让她从眼泪中走出来，从忧伤中走出来，从自我中走出来……于是我常常痴想：黛玉，我是否能与你对话，倘若能，那么，也许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中都会多一位知己；也许你就不会那么多愁善感，整日以泪洗面；也许你会健康地活着，给我们留下更多的如锦玉般的美丽诗篇……
　　近日，我又一次走进了《红楼梦》，这一次我真的想跟黛玉说点什么了，其实，我只想轻轻地问一声：黛玉，你为何要哭？
　　父母赐给你天生丽质女儿身，本已是你的福气，你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记得你刚进贾府的时候，凤姐儿见你是怎样一声惊叹：＂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你听听，凤姐儿什么场合没去过？什么人物没见过？却偏偏见到你之后才有了这一声惊叹！原本她认为天下不会有这么标致的人儿，见到你才算见到了！凤姐儿的这一句话让无论见到你还是没见到你的人，都会在心里留下这样一种印象：绝世之美！你不相信吗？那就看看宝玉眼中的你吧：＂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好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好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你眉目的美丽，用正常的思维似乎无法描述，只有用＂一似一非＂，想想看，这是一双怎样的眉目；＂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又是怎样的一种情态和气质；千百年来，无人否认过西施的美丽，而你还要胜她＂三分＂……天啊，这是怎样一个可人女儿，这种美丽绝不是那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丽可比。
　　黛玉，你拥有如此绝世的美丽，你为何要哭？
　　当然内在美才是最动人的，而在你身上那种超凡的气质，那种内在的美丽又绝非其他女子可比。
　　你善良多情：有谁像你那样为落红流泪，有谁像你那样热情教香菱学诗……
　　你自尊自爱：你刚进贾府时＂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 ；晴雯误会未给你开门，你便＂倚着床栏杆，双手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
　　你的心中贮满了热情。＂热情，人生最美好的花朵。＂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热情的花儿在燃烧。生活在封建道德规范严重束缚人性的环境下，你几乎抛开了沉重的桎梏，对爱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这种热情是多么可贵——在那个时代，不是每个女性，尤其是大家闺秀，敢于这样去爱的。我对你不仅仅是钦佩，更有一种惊异，我想问你，是什么力量能让你面对着千百年来的历史传统压力，胸中依然涌动着汩汩滔滔的爱的激流，毫无矫饰地倾诉着自己的热情？
　　你的热情不仅表现在爱情上，还表现在友谊上，你和宝钗之间虽曾有过一点紧张，但当她因你酒令中有《西厢记》里的话规劝你时，你心下暗服，答应＂是的＂；当她来探望你，送你燕窝补养身体时，你又以自己特有的热情向她披肝沥胆地承认了自己对她的误解和猜疑。大观园中还有哪位女性能像你这样对一个人如此的坦诚，毫无保留？而你对下层奴仆，也仍然倾注着自己的热情，大观园中，小姐少奶奶人人有丫环仆人，但有谁能有像你和紫鹃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你和宝玉争吵，紫鹃敢当面指责你＂浮躁＂＂小性儿＂，这在贾府中除了你这里，别处绝无仅有的事儿，而对紫鹃的指责，你毫不介意，我想唯有灵魂中蕴藏着巨大的热情，才能表现出如此打动人心的心灵美和情感美。
　　黛玉，你拥有如此热情的心灵，你为何要哭？
　　其实，在你身上最能动人心魄的是你丰富优雅的诗人气质。你有诗人的才情，你是大观园中所有女子中做诗最多也是最好的一个，看看吧，你做了二十七首诗，女中才子，当之无愧，其实男人当中又有几人与你能比。而且这二十七首诗，体裁各异，五言律诗、七言绝句、七言律诗、七言长诗、词、曲等样样精通，更令人叫绝的是你聪慧的头脑，敏捷的思维，每次做诗，无不令人折服，一个二十不到的女子，把诗词歌曲摆弄到如此程度，真可谓是文学天才，读你的诗，真可以说是一次次营养大餐，更是一次次心灵的净化和洗礼。我们有例为证：
　　第一次结诗社以＂咏白海棠＂为题做诗，众人冥思苦想之际独你不以为然，或静观秋色或独抚梧桐，一会儿又和丫环嘲笑，待众人纷纷交卷时，你提笔一挥而就，＂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真真潇洒才子，说你恃才傲物，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如此敏捷才思，如此丰富才情，不得不令人叹服！
　　那首《菊花诗》＂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难道不是你＂孤标傲世，目无下尘＂的高洁品格？
　　那首《秋窗风雨夕》，你把个＂秋夜＂＂秋灯＂＂秋院＂＂秋室＂＂秋草＂弄得情绵绵意切切，把自己那＂抱得秋情不忍眠＂的形象衬托得超世绝伦，读来让人口角含香，难以言传，难以言传啊！
　　更动人的是《葬花吟》，权且抛开诗里面的愁绪，只看你当时是拥有怎样一种丰富的精神世界，拥有怎样一种美好细腻的情感：暮春三月，花红满地无人扫，而你手把花锄，肩起绣囊，要给落花寻找一个洁净的归宿，在你的感情世界里落花和飞鸟都有着和你一样的灵魂。
　　真的，你就是一首诗，你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首动人的诗，你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情感用诗记录下来，你有着别人所没有的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你最善于体悟人间事物的美。
　　黛玉，你拥有如此的气质和才情，你为何要哭？
　　你冰雪聪明，＂心较比干多一窍＂，但你知道吗，你在不知不觉中做了我们老师的榜样，想想你教香菱学诗的方法，比我们今天语文新课程提倡的教学方法还要先进，我们可以把你的教学方法叫做＂四步教学法＂：
　　首先，理论讲解，香菱要跟你学诗，你这样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你又说＂平仄是末事，词句也次之，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对律诗的概括再没有比这更简明扼要的，如此深的理论经你一说，反倒消除了香菱对未知东西的畏惧感和神秘感。你看，我们这些老师，虽然也知道要从概念理论入手，引导学生学习，但又有几人能像你那样把枯燥的理论讲得如此深入浅出，撮其要，炼其精，而又明白晓畅？
　　然后研究范文。胸中有了理论，也许什么是起承转合，什么是平仄虚实，对香菱来说，还是云里雾里，你马上指导香菱看别人是怎样做诗的，你没有随便找些诗给香菱看，而是给她挑了这三个人的诗：＂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老杜的七言律，次再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你又说＂入门须得先有高格，若先进了浅近的格局再学不出来了。＂想想你推荐的这三个人的诗，一个境界高妙空灵，一个工整大气，一个潇洒飘逸，意境、炼字、个性全部出来了。这便是读书中的精读了，想来我们这些老师又有几个能独具慧眼，为学生选出精品之作来读。还有，我们现代人所说的＂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来也会吟＂，原来三百多年以前你就知道。
　　接下来竟然就是我们最提倡的讨论法。香菱读诗后领略了一些滋味，要说来听听，你说的那句话简直说出了教学过程的精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香菱告诉你，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你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从何处见得？＂这一问让香菱转回了前面所看过的诗，好厉害的一位老师，既检查了学生对范文的熟悉程度，又把学生引入了讨论的关键和重点。当香菱举了几个例子，又说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一句中＂余＂字和＂上＂字实在绝妙时，你适时点拨：＂上孤烟＂好，不知前人还有一句更比这个淡而现成的。说着你把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出给她看。香菱叹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化出来的！语文新课程改革，要求把课堂分给学生，让学生学会自主探究，我们当中是有不少教师有了这种意识，但是又有几人能像你这样于学生的领悟中顺势引导他们进入更高的境界。
　　最后一步更见得你教学方法的有始有终。你让香菱动手操作，你给她出的题目是咏月。这个题目香菱试作了三次。第一首不好，你道：＂意思却有，措辞不雅＂，＂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有鼓励，有指点，更可贵的是你要她放开胆子摆脱束缚发散思维，多么先进的教学方法！第二首好得多但还是不成：＂自然算是难为她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有多少老师能像你如此耐心又严格要求学生。最后香菱日思夜想终于在梦中得了一首好诗，也不枉你苦心当了她一回老师。
　　黛玉，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代，你是一位多么优秀称职的老师，你为何要哭？
　　前面提到过你对爱的追求，想想看，大观园中，又有谁像你那样拥有最真最纯最热烈的情感？你虽没有健康的身体，没有强大的家庭背景，没有宝钗那样和谐的人际关系，但你却拥有宝玉的心和他全部的爱，虽说宝玉有时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但骨子里的他感情的天平是倾斜在你这一边啊，你才是宝玉的真爱和最爱。
　　你当然记得，刚刚吃完午饭的你躺在床上歇息，宝玉是怎样规劝你：＂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你说：＂我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闹会子再来。＂宝玉推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怪腻的。＂你且听宝玉的话儿，还不是眼里心里全是你，不管心情糟的时候还是好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总是你。
　　你当然记得，当你对宝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的回答是：＂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冰雪聪明的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正表达出你们共同的感情，表达出你们相互间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爱恋。
　　你当然记得，沁芳桥边，你和宝玉桃花树下共读《西厢记》，宝玉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你虽然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但你分明应该知道，你在宝玉心底下的份量。
　　你当然更记得你跟宝玉为了金的玉的的事儿吵了起来，你自己心里想的自然明白，但你也应该知道，宝玉对你早存了一段心事：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我不管怎么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方可见你和我近，不和我远。这些心里剖白，我们可都看得清楚，你不能走到他的心去看个究竟，你只看他发狠地摔那块玉，你该明白他真的眼里心里只有你。
　　你如果曾经把宝玉在你眼前说的话当成甜言蜜语，你应该记得宝玉在湘云面前怎样毫无掩饰地说过这样的话：＂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你当时不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吗？当他为你拭泪，你为他拭汗之后，他不是说了三个千斤重的字＂你放心＂，接着又释道：＂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等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你听了这话，不是如轰雷掣电，细细思过，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此时你可真应该放下心来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而你走开后，宝玉的一些肺腑之言，你并未听到：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宝玉被父亲毒打，你哭得＂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而宝玉在床上养伤，还记挂着你，委托晴雯送两方旧手帕给你，以示探望，让你放心，而你不是也心领神会，＂一时五内沸然炙起＂，激动地在那两块旧手帕上提笔写下了三首表达痛惜和挚爱之情的七言绝句？
　　秋雨之夜，你感觉不会有人来看你，即使答应过来看你的宝钗。清冷中你拟作《秋窗风雨夕》，但唯独宝玉就能风雨无阻地来看你，一进门先举起灯来，看看你的脸色，说道：＂今儿气色好了些。＂这些细微的举动，冰雪聪明的你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真情。
　　太多太多，我不再帮你回忆，也许你最恨宝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离＂你而去，但你并不知道，宝玉是在痴痴傻傻中走进了婚姻生活中，你应该记得，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望着对方傻笑，你问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痴傻中的宝玉没说胡话，他回答：＂我为林姑娘病了。＂他是为你而病啊，而非别人。
　　问天下有情男女，谁人能比你和宝玉？拥有如此至真至纯的爱情，你为何要哭？
　　再轻轻地问一声：黛玉，你为何要哭？但问过之后，突然觉得，我的问题好傻：这曲《红楼梦》，本来就是让你来人间还泪的。你如果不哭，我不会如此爱你，恋你。你如果不遇着宝玉，你不会常常无端地向风独坐泪暗垂。还有，你如果没遇着宝玉，这曲《红楼梦》又怎样做下去？你为了情柔肠寸断，刻骨铭心的话无人作主，对爱的结局自己无分毫把握，满腹衷肠只有化作流不尽的眼泪，滴一世的泪，只为爱一个人。
　　黛玉自己当然明白自己流泪的理由，而我偏要问你为何要流泪。其实如果我不明白你流泪的原因，正像我不明白我为何要为你而流泪！
　　黛玉，你以一生的眼泪，换得千万人几世的眼泪，这就是你稀世的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