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父亲和小人书

　　周末，三坊七巷游客如织，繁华似锦，南后街两旁，红灯笼映衬之下，那些精致古朴的店铺，卖工艺品或土特产，一家挨着一家。我信步走进一家，蓦然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架上摆放着几套久违的小人书，眼睛顿时一亮。翻开来，陈旧泛黄的纸张，黑白简约的图案，瞬间就把我的记忆拉回到——30多年前关于父亲的那一幕。
　　上世纪80年中期，已记不清具体是哪年哪月，那时我还在读小学，父亲第一次带我到邻县一都乡走亲戚。我那个村子，一个名叫＂芋坑＂的小村，地处永泰、福清两县交界群山中，十分偏僻，当时还没有公路，到乡里要走两个小时。父亲一辈子出门的机会寥寥无几，他每次总是尽可能带上我，希望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能多一点见识。
　　那天一早，太阳刚爬出山坡，我兴奋地跟着父亲出门，涉水过河，翻山越岭，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福清一都乡。这个名字响亮、出过状元的乡镇，坐落在山谷间的一块小盆地，四面稻田环绕，一片屋舍相连，一条街道人来人往，一条公路伸向远方。有街道，有车辆，还有许多陌生的脸孔，这便是儿时我眼中的＂城市＂模样。
　　亲戚家就在临街处，门口搭着棚子售卖食品。穿过几排垂挂着风干的面条，我怯生生走进亲戚家，没一会儿，就欢喜雀跃起来。我看到亲戚家里有几本小人书，那可是童年时代我梦寐以求的读物。我像着了魔一样，抓起小人书就读起来，一页接一页，一本又一本。这些小小的书，就像那时的露天电影一样，展现着多姿多彩的外面世界，让一个山村少年如痴如醉，忘了地方，忘了时光。
　　在亲戚家里呆了大半天，更多的情景已记不清了，却有一幕像刀刻一样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期间亲戚不在，房间里只有我们父子俩，我正在翻看小人书，无意间眼睛余光瞥见，父亲拿着一本小人书似乎在看，突然迅速塞到口袋里。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父亲脸上飞起的红光。我一句话都没说，默默低头继续看书。
　　回家后，父亲把藏在口袋里的小人书拿给我，我如获至宝，高兴极了，那本小人书也成了我的珍爱，以后日子里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给一个渴知的少年带来了无数个快乐的时刻。然而，与此同时，一个说不出口的心结，却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隐隐约约埋下了。
　　父亲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秀钗＂，他的性格也像一个柔弱腼腆的女人，是村里有名的＂板力咖＂（福州话老实人），从来都不与人不争，不去占别人便宜。后来父亲与别人合作承包山地，挖窑烧炭，运到外地去卖，结果整车被没收，赔了不少钱。这个事件导致父亲一病不起，最终英年撒手而去，别人说父亲被骗了。即使这样，我也没见过父亲抱怨谁、说过谁的坏话。一向老实本分、我素来十分敬重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干顺手牵羊的＂坏事＂呢？跟父亲一样老实巴交的我，在很长时间里都不理解父亲的这点＂不老实＂。
　　直到父亲离开多年后，直到我长大成人后，我才渐渐地理解父亲的苦衷，渐渐地懂得，这一本＂偷来＂的小人书，背后凝聚着父亲多少的苦难和他对儿子多么深沉的爱。
　　我的祖辈世代都是文盲，父亲也认识不少几个字。不知道从哪里遗传的天分，在那个大山深处、文化贫瘠的小村子，我从小就显得＂另类＂，文文静静，特别爱读书，成绩也是村里有史以来最好的，从小学到高中，基本上都是全班第一，从来没掉出前三。我从小都是父亲的骄傲，可也成为他最重的负担。
　　我家是村里最贫困的人家之一，多年戴着＂五保户＂的帽子。那个年代，村里小孩大多只念到小学，早早辍学回家帮忙干农活。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我这个最穷人家的孩子，不仅不能帮父母分忧，还要给家里平添比别人家更重的读书负担。父亲身高不到一米六，异常瘦弱，记忆中他的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他和母亲日夜辛劳，靠着种植几亩收成不多的田地养活我们一家，靠着上山砍柴挑到几公里外去卖，一分一分攒钱供我和弟弟上学。生活的艰辛和重压，让从小没有母爱、一辈子困苦操劳的父亲，身心过早地衰老了，我很少见到父亲露出笑容。听人讲，父亲不善酒，有时候却喝得不省人事，醉卧路边。在劳累压力之下，父亲偶尔醉酒放纵一下，如今想想是多么辛酸啊。
　　小时候，爱读书的我除了课本，很难找到课外书，就连那个年代很流行的小人书，在我那个穷乡僻壤也是很少见的，如果谁家孩子有一本都会让人羡慕不已。我的学费生活费，有时候父亲还要去借，他没有能力给我买一本课外书哪怕是几毛钱的小人书。那时的我，不用说书，就是见到包装东西的废报纸，或者看到地上一张有文字的纸张，甚至茅厕里别人擦屁股扔下的纸片，都会津津有味地盯着看个半天。
　　这样的情景，父亲一定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面对亲戚家里那几本＂珍贵＂的小人书，父亲一定跟我一样兴奋，如果能拿到一本，孩子该会有多开心啊。他的心里也一定有过犹豫，向人家索要吧，那年头小人书对谁家小孩都是宝贝，都不舍得给别人。最终，在父亲的抉择中，对孩子的爱胜过了自己的名声，胜过了一切。现在回想那一幕，在我脑海中不断重现的是，拿到书后父亲脸上绽开的那一片红光，我很少见到父亲脸上有如此的光彩。这与其说是父亲第一次偷书的羞愧，不如说是他将为儿子带来一本书的兴奋和幸福吧！
　　只可惜，这样的＂高光＂时刻，对父亲来说太少太少了。儿子带给他的荣耀，父亲在有生之年能够感受到的太少太少了。当我拿到永泰一中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刚刚离开我两个月；当我成为全村第一个重点大学生时，父亲已经离开了三年；当我在家族中第一个走出穷山沟、在城里吃上＂皇粮＂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七年；当我也成为一名父亲、切身感受爱与责任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我将近30年了……
　　只有古董一样的小人书，和小人书一样单薄苍老的父亲，永远、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审阅：韩田梅
　　简评：＂父亲和小人书＂道出了让人心酸的父爱和一位父亲的一幕幕感人故事，小人书承载着父爱伴随着我，让我永远永远怀念父亲。感情真挚感人！
　　终审：严景新
　　作者：魏文忠
　　编辑：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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