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竹叶潇潇

　　几座瓦房座落于一脉青山之下，四周的青山掩住了通往小院的唯一小道，这里便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老屋。两条小溪从后山的密林中淙淙而出，在门前的坎下交汇，而交汇处三角地带的一片竹林，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心灵的憩息地。
　　家乡人爱竹，家家户户的门前总少不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一片竹林内鸡犬之声相闻，破旧的瓦房在竹林的掩映下，却也显得颇有生机。而我家的竹林，却是最为茂密与繁盛的了，不知道是哪个年代哪个先祖手植，但从我出生直到离开家乡，关于家乡的记忆，总是那一片苍翠的竹林。
　　整个少年时代，我所有快乐与烦恼都与这一片竹林有关。竹是水竹，是那易于生长在水边的粗不过杯口的竹子，家乡人称之为＂水竹＂。我们一群毛头小子，在竹林里打秋千、藏猫猫，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那随风婆娑而舞的竹叶的沙沙声，常常像水一样在头顶轻轻涌动，和着我们的快乐飘舞，像是一座在水中漂浮的童话中的宫殿，在一片神秘与幽静中包容着我们幸福快乐的童年。
　　记忆中的家乡，风总是从后山而来。先是狠劲地撕扯山坡上的树木，再是呼啸着奔向门前的一颗老核桃树，翻遍所有的叶子，像是寻找着什么，然后喘着粗气落在坎下的竹林之上，此起彼伏地翻滚着，搅动着一片绿色的波浪，渐渐地失去了威力，像是个暴怒的人突然失去了发泄的对象，只剩下了重重的叹息。每每有风掠过竹林的时候，我便会无端的忧伤起来，因为正是那年春天，东南风掠过竹林的绿浪时，我的母亲终于结束和父亲的整日争吵，在拐过竹林的小路上，哭着离我而去，家乡的竹林里，从此多了一个少年的忧伤。
　　随后的日子，在艰难的挣扎中，陪伴我的除了这片竹林，还有就是年迈的祖爷爷。记忆中的祖爷爷总是和爷爷奶奶合不来，无休无止的争吵中，便一个人躲进竹林深处，任谁来叫喊，总是不应。而另一个躲进竹林的人便是我，常常在继母的打骂中，躲进竹林深处，一个人捧一本小人书默默地读着，要不就是把四周的竹子用一根野葛拢起来，编织成一个大大的竹床，躺在上面看风一波一波地掠过头顶的竹叶，想象自己的未来，想象着童话书里的白雪公主与小矮人的故事，直到头顶上竹叶的缝隙里透出淡淡的星光。这时候，祖爷爷就会神秘地从竹林深处的某个地方走出来，轻轻地擦干我的泪水，给我讲着那些早已听过许多遍的故事，讲得最多的还是要我好好读书，不要和继母赌气，做一个有用的人。然后，在我渐浓的睡意里抱起我回家，把我放在他充满旱烟味和汗酸味的土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数落着父亲和继母，直到渐渐睡去。
　　少年时代的日子，那一片竹林和祖爷爷是我的庇护神。每每被父亲和继母追打时，我就逃进竹林，他们就再也追不上我灵活的身影；每每他们手中的棍子快要落下时，祖爷爷便会像神仙一样突然出现，紧紧地抱着我，他们的棍子只好停在了半空。然后在他们眈眈虎视的目光里，祖爷爷拉着我钻进了竹林深处，让我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责打。少年的时光就这样在潇潇的竹林里轻轻翻过，像一页页陈旧的书。在竹林深处的时光里，一辈子不识字的祖爷爷，教会我坚强与自立，也教会了我宽容与忍让。
　　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到了四十多里外的县城上了高中。父亲因为要供养四个儿女念书，总是酗酒，在我要学费的时候开始发酒疯，常常是我骑着自行车大汗淋漓地赶回家，战战兢兢的开口时，换来的却是一顿责骂。这时候祖爷爷就会轻轻地拉过我，背着自己用竹子编织的背篓、竹筐和我一起出门，沿着村路叫卖，等走到二十多里外的公路上时，把换来的钞票放在我手里，目送着我跨上自行车，才一步一步地走回去。从此，祖爷爷每个星期都会偷偷地塞给我他用背篓、竹筐换来的钱，用质朴的话语和带着竹子味的手给了我继续读书的力量。
　　那一个夏天，正上高二的我忽然接到大伯捎来的信，说是祖爷爷过世了。急忙赶回家，祖爷爷已经入殓。听大伯说，祖爷爷去世的时候还在编着背篓。我看到了堂屋的一角还放着祖爷爷编织了一半的背篓，想着前一周回家时祖爷爷一直把我送过门前的竹林，一遍一遍地嘱咐路上小心，自行车骑慢点，到校好好念书，原来，这一切竟是预兆！我默默地流着泪为祖爷爷上香，我知道从此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后来，坚持到高三最后一学期的我终于退学了。紧接着出去打工，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那一片给我温暖的竹林。我在打工中求学，在艰难中挣扎，但我永远记着家乡那一片竹林，记着祖爷爷温暖宽厚的手掌和质朴话语，他教会了我从容面对命运和宽容他人，使我学会了像一株百折不挠的竹子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的生存。
　　再回家时，我终于像一株家乡的竹子一般扎根在别人的城市，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事业。然而家乡的竹林却在一夜之间开花，迅速衰败，一如十五年前正在编织背篓为我换取生活费的祖爷爷。山上林木青青，我把最后一株竹子栽在了祖爷爷的坟前。看着曾经苍翠如玉的竹林在风中飘摇，我泪雨滂沱。我知道，这山这水，这竹，这黄土之下的人，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怀念。待到竹叶潇潇时，我会明白这个世界上上有一种爱叫做天地无私，有一种思念叫做亘古不变，有一种亲情叫做一脉相承。（原载台湾《更生日报》2009年10月28日副刊）
　　明晓东，男，陕西柞水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高中未毕业即辍学打工，先后当过建筑工地农民工、打工记者、中学教师、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目前已有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1500余篇散见于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出版小小说集《雨中奔跑》，作品数十次入选各种权威选本、高考中考试题及教辅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