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我把静寂说给你听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以前读《陋室铭》，最有感觉的是这句，因为有体验。
　　乡下的院子，泥墙瓦屋，室内光线昏昏。当天地敞亮，那扇木窗，便负责接引一窗翠色。窗外，是花树竹木掩映下安静的小院，台阶的每一块石板，都是父亲一锤一锤敲出来的，茸茸的翠色星星点点地拥抱着它们，努力地想连缀成片，又极有智慧地绕过我们经常踩踏的地方。
　　梅雨季节里，大人提醒得最多的，便是＂小心青苔＂了。的确，摔一跤，蹭一身苔泥，都不是太美妙的事。它无声地讲述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敬而远之，以致，错失了它的美丽，很久很久。
　　直到很多年后，在九寨沟的密林、溪边、湖底，被苔的幽深迷离震撼。后来，再看苔，那幽幽碧色，便分外烂漫。
　　01 小中天地
　　苔，微小，细密，是天地间一种无声的存在。它幽静地藏在树间、石缝、溪底，为山石林泉漫上翠影，你见或不见，它都独行独醒，自赏自兴。
　　小，是它的本来，因而也注定了它不引人注目。它的清润之美，需要我们蹲下来，静静与它对视，才能发现。
　　幽，是它的生长之处，古木、幽园、溪潭、深谷，越是人迹罕至，越蓬勃旺盛。当光线变幻斑驳，映照在它的身上，那变化迷离的深绿浅绿，将人引入静谧幽远的情思之中。
　　它的安静无声，不争不抢，处偏隅之地却自在生长，契合了中国文化中一种古典的静气，就像山水间的隐士，自有一番沉静悠远的境界。
　　当它走入文人的视野，这一身静气，便是君子的模样。唐代的杨炯认为苔有＂让＂和＂谦＂的品质，＂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袁枚也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一丛小小的苔，即使如微末，也是心中自有天地，一种傲然生长的尊严令人不由生起敬意。
　　有大智慧，也有小调皮小傲娇，苔有时候也会为难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自己新砌了台阶，希望苔快点长，但是它总是和自己对着干，一定很晚才长出来，表示自己也是难得的。他写了一首妙趣横生的《养苔诗》：＂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对苔这个＂绿拗儿＂无可奈何的心情，有趣得紧。
　　02 默里等待
　　古人逢春至在院中撒一碗米汤，静候苔的慢慢生长。苔一浸染，便有了丝丝古意和幽意，呼应了院子主人清幽古寂的气质。君子处幽，静定自生，心志自坚韧。
　　山水画里，＂点苔＂是必备的生趣之笔。深深浅浅的数点落笔，不是画的主体，却是最活泛的画意。园林中也如此，如果土石堆砌中没有苔，会被称作＂满口金牙＂，少了一种活泼泼的自然天趣。活意，是苔无声中展露的精神气。
　　如今，像古人这般养苔的情致几乎不可得了，但从中寻得一分静气一分定力的心绪，千百年来都一样。养一掌苔在案头，在忙碌的间隙看看它，在它蓬勃的绿意中，觅得生命的顽强之意，寻得几许沉静之思。
　　然而，你会发现苔不好养，尽管一如既往地喷水，精心地伺弄，它还是干枯、灰白，最后只有遗憾地把它扔掉。
　　苔对环境污染特别敏感，它的生长情况可以判断城市空气污染状况。但是，并不是在环境污染厉害的地方它就无法存活，你依然可以在城市的马路边、绿化带里找到。在环境极端时，它们会休眠自己，一旦适应，迅速恢复生机。
　　据说，有时候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它才能从那种看起来已经死了的状态中活过来。闭藏，以待时机。时来，焕发生机。一片小小的苔，爆发的生命力多么顽强，而人，在这样微小的生命流动中，或许可以多思考些什么？
　　当我们的心中永存一种＂活＂意，有好的土壤，便蓬勃生长，即使空间狭小，也努力腾挪，哪怕处于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觉得绝望。耐得住，才熬得过。
　　03 静里日月长
　　有苔的地方，便意味着静寂。深山古寺、丛林溪流、曲径幽池，与苔最为相宜。越是静寂深处的苔，越是一种古朴稚拙。
　　九寨看到的苔，震撼还历历在目。它总是在幽暗森森的林木间，映衬着那些峭拔中的晦暗幽深，层层叠叠地包裹出岁月沧桑的痕迹。而在一面面澄澈碧蓝的湖水中，苔包裹着湖水里所有微细的一切，形成一个个茸茸的小球，波光闪烁中，又奇诡又迷离。
　　那一山一水的苔痕，既让你看到此刻清润的一切，又隐藏着久远时间里的幽深。恨不得自己可以化为一只小虫，进入到苔痕深处，看看那里会有一部什么样的史书。
　　苔的本身，寓意着时间。苔痕历历，是时间的累积。在苔的生长空间里，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无论外界多少风云变幻，它一如当初，绵延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它看见了，也沉默着，就像在守护一个永恒的秘密，年复一年，世复一世。
　　一片苔，把人引入一个遥远的世界中。苔幽幽，而思悠悠，它的密密丛丛，又好像一丛滤网，滤尽人的现实烦忧，将心遁入永恒的静寂中去。
　　静寂中，天地日月长，一切都慢下来。慢下来，听到心的声音，而后懂得，苔守护的秘密，原来，与平和的心境有关。
　　很喜欢王维的那句＂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他静坐院中，那苍苔的可爱的绿色，就像要染到他的衣服上来。
　　眼前便呈现出一幅画，王维的轮廓隐隐，天地的画笔卷起苔痕，运笔如柔风细雨，点着染着，苍苔上衣，点着染着，这苔，就点到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