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贺兰山缺（纪实小说）之三

　　原创：范永兴
　　他要飞了。他感觉到自己想飞，而且一定能够飞起来。他张开双臂，可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有一座山在压着他。
　　他要跨过去。前面是一条河，他相信自己有力量，跨过去就是一马平川，就胜利了。但是他的腿怎么也抬不起来。
　　嘴角一阵阵发咸。他咂了咂嘴，感谢战友们为自己端上一碗温热的水，他想睁眼看看战友们，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不对！这咸味不像是温热的水，好像是眼泪。不！自己不会哭，任何时候都不会哭。那一定是汗水了，好像是汗水。不！汗水是涩口的，可这咸味中带有一丝腥气、一丝粘稠。
　　起风了。风虽不大，却有些寒冷，嗖嗖地从耳边吹过，碰在背包上打个旋，从敞开的衣领处钻进胸膛。
　　秦军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瞬间意识到自己栽倒了。至于栽倒有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在戈壁滩上走着突然地就陷了，陷了一个大坑，自己就栽下去了。
　　秦军下意识地向怀里看了看，看到枪支仍然在胸前。他又伸了伸手指，感觉到两只手仍然紧握着枪。好了，枪没有问题，手也没有问题。
　　但是，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眼睛似乎被什么遮住了。他鼓了鼓力量，眼睛仍然被什么东西粘着。他抽出手去揉了揉眼睛，手上竟然黏糊糊的一片。一股腥味刺激他又咳嗽了两声。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额头刺痛，秦军完全清醒了。自己的额头摔破了，可能是碰上了石头，脸上也粘了不少血，刚才嘴里的那种咸腥味就是血味。
　　还好，身上的负重并没有散乱，只是干粮袋越出了头顶掉在了眼前的戈壁滩上。秦军拣起干粮袋，把它重新又套在脖子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摸索着爬上深坑。
　　风越来越大，已经可以听到呼呼的声音了，不时有沙粒、杂草被吹起，扑打在脸颊上。一阵刺骨的寒冷令他打了一个寒噤。
　　很快到小山前面了。
　　当秦军在依稀中突然看见沙枣树的时候，他意识到已经到了二道岔。他沿着沙枣树向前，然后动了动左手，在心中一直叮嘱着自己，向左、向左、向左……
　　他不知道自己转了多少度，脚下却突然感到了松软。他下意识地又踩了一下，仍然很松软，没问题，是沙子。他抬起头，这时，一条暗黄色的沙道懵懂地延伸在他的眼前，在沙道的两边，隐约可以看到黑色的山脉。没问题，就是这条道。
　　在沙漠中行走，前进的动力与松软的脚下会形成抵触，致使人的身体不得不前倾，这就容易出现事半功倍的现象，人越是着急，越无法前进，越无法前进，越是着急，其结果身体前倾越厉害，不是原地踏步就是进两步而退一步。
　　秦军在沙漠中前进着。沙子越来越细，覆盖在坚硬的戈壁滩上，虽然再不用高高地抬起腿，轻轻地试探脚下了，但黄沙掩盖的石头还不时会绊拉一下。有时候，脚下的石头一滑，整个前倾的身体就会立即扑爬在黄沙上面，而每当这时，他就会习惯性地抱紧枪支。
　　秦军停下了脚步，调整了身上的负重，他把半自动步枪和班长的铁把冲锋枪从前面转个过，横放在后面的背包上，这样，前面的重量适当减轻了，后面的份量适当加重了，身体的前倾程度也得到了适当调整，他可以挺起胸膛，更加平衡地前进了。
　　沙子越来越厚，脚下也更加松软，走在上面似乎有一种踩在棉堆中的感觉。秦军越陷越深，拔腿更加艰难，前进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只有憋足了劲，将重心移到一条腿上，再缓慢地拔出另一条腿，然而，不等这一条腿拔出，另一条腿又落地了。这样折腾了半天，才前进了十几米。
　　就在这时，峡谷的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同时，伴着风的呼啸声，这声音又透露出几分恐怖。
　　秦军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他要弄清这是什么声音？来自什么地方？距离自己有多远？对自己有没有威胁？
　　突然，一阵更大的声音响起，随即眼前一片灰蒙蒙，大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啊哦！是暴风来了。
　　在戈壁滩生活的人不会没有见过暴风。暴风来时，往往夹裹着撼天动地的轰鸣声，卷起地上的沙尘、杂草，甚至几十斤重的大石头，把天空遮蔽的昏暗无比，一道风墙，像排山倒海汹涌而来，霎时摧枯拉朽。
　　沙漠上的风暴更是不可思议，整个天空像装满了黄沙一样，又像汹涌澎湃的海潮一般，风暴在地面游走，一个沙山消失了，另一个沙山形成了。沙漠就是这样被风暴无情地改变着地形地貌，风暴和沙漠狼狈为奸，也就是这样，一起毁坏着沙漠上的附着物，吞噬着沙漠上的一切生命。
　　开始，秦军还企图挣扎着前行。他把身子压得更低一些，想尽量减少风的阻力，但是，松软的沙子又似乎变成了烂泥塘，把他深深地陷在里面，他想尽力拔出腿来，却越陷越深。他知道，当人一旦陷入沙丘之中，由于沙漠的松软深厚，如果不想办法尽快拔出身体，很快便会被沙丘掩埋。
　　不过，秦军此刻并不害怕，他走过这段沙漠，原本沙子并不厚，也没有沙丘和沙山，现在黄沙虽然比去年走过时厚了许多，但最厚也不过一米多，何况，他的身后左右都有背包，身前还有子弹袋、枪支，这些物体会帮助他抵抗身体在沙漠中的下沉。
　　但是，走两步退一步的前进方式，不断打击着秦军的自信心，当他意识到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时，他放弃了前进的念头，自然而然的第一个决定便是从子弹袋中拿出枪口罩，迅速堵住自己的冲锋枪枪口。如果让沙粒灌进枪膛里面，就会对武器造成损害，一旦有紧急情况，就难以立即投入战斗。
　　秦军又从子弹袋中抽出一块枪布，把它搓成细条，迅速塞进了班长的冲锋枪枪口。这个时候，他不仅仅考虑的是爱护武器，更重要的是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万一。
　　这一切刚做完，还来不及堵上通信员的半自动步枪，一阵沙尘暴像瓢泼大雨一样扣在了他的头上。他顺势向前趴倒，双手护住枪支，一个背包倾斜过来，正好盖住了他的半个脑袋。
　　耳边的声音轰轰隆隆，仿佛巨雷从地心钻出，在他身边滚动。空气似乎要窒息了，地球似乎要爆炸了。他想动一动身体，却无法摆动，沙子已经覆盖了他的全身，只剩下头颅和半个背包露在外面。
　　秦军不敢抬头，更不敢睁开眼睛，如果那样，风暴肯定会揭去他的头发，沙尘肯定会糊住他的眼睛，沙石肯定会击碎他的脑壳。他任凭狂风肆虐，任凭沙暴作恶，这会儿，只有趴着，趴着是对付沙暴狂风的唯一有效办法。也正好借此休息一会儿，虽然周围的沙子越来越多，身上的黄沙越盖越厚，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唯一的希望就是保护好头颅。只要头颅不被掩埋，他能战胜风暴。
　　大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任何打算。秦军已经在沙漠里被埋了一个多小时，他的两耳嗡嗡直响，除了风声，再也分辨不出什么声音。这会儿，他的胸口开始堵的慌，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他意识到，这是沙堆压迫神经的原因。他想动动身子，身子僵硬了。他想抽出手，胳膊完全麻木了。他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清晰的意识跳了出来，风暴和黄沙正像埋掉了许多生命一样，正在准备吞食他。他不能再这样被动的等待了，他必须有所作为。
　　风慢慢变小了，耳边的呼啸声也变成丝丝拉拉的沙粒移动声。秦军使劲摇了摇头，抖落了覆盖在头上和脖颈上的黄沙，用力将罩在头上的背包推开，掩埋了半边身子的沙子开始哗哗下落，使他的脑袋有了活动的空间。
　　他心里念叨：赶快先把手抽出来，最好扒开堵在胸口的沙子，缓解一下胸部的压力。秦军在抬头的时候，双臂也有意识地用力撑扶，胸部很快抬高了起来，胸前的沙子，沿着胸部开始下滑。这时候，手似乎也有了知觉，手仍然抓着枪，但要挣扎着站起来，他就必须先松开枪，抽出手，然后再从黄沙中刨出枪支。按照这个思路做完了一切，他慢慢坐了起来，可是一只鞋子被沙流夺走了，任凭怎么努力，那只鞋子都无法找回了。
　　风彻底停了。漫天的沙尘正在逐渐消退，夜恢复了宁静，天上的云彩正在撕裂着，星星稀稀拉拉地眨着眼也开始闪烁了。
　　秦军整理着自己的行装，他看到班长的背包上有一双胶鞋，便取下来穿在自己的脚上，虽然班长的鞋有些大，穿上不合脚，但有鞋穿总比光脚好。
　　夜，静悄悄的，静的让人发瘆。大地在经历了一阵癫狂和痉挛之后，突然像休克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恐怖的沉寂，整个沙漠就像一个硕大的真空气瓶，里面的氧气正在一点点被抽干，窒息得让人不敢呼吸，仿佛一呼吸，就会再一次惊动风神肆虐一般。
　　要继续前进。如果这样耗下去，说不定天明也到达不了部队宿营地，也许后面还会遇到什么麻烦。
　　其实，这一段路并不太远，如果计算到胡图斯台的话，最多也就是15公里，正常行进的话，最迟在凌晨两点左右就可到达。可是现在，大风沙暴已经让他耽搁了这么久，再不能耽搁了。
　　然而，当秦军准备着站起来时，他感到了浑身的空虚，所有的力气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站了两次，两次都跌坐在沙漠上。
　　月亮出来了，已经可以看到山上稀疏的树木所拉下的黑影。秦军的身后也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黑影。
　　＂这是在战区！随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秦军自言自语。无论如何，不能赤裸裸地坐在这沙漠上，如果有敌人，也容易暴露目标。
　　秦军借着月光观察了一阵，发现离自己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如果躲在石头的背影后面，不但能够有利地隐蔽自己，也可以有效地观察情况。
　　秦军把行装移到大石头后面，他决定休息一会儿，吃一点干粮，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再走。
　　从中午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在此之前，秦军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情绪亢奋，行军急迫，忘记了吃喝，现在突然间有了饥饿的感觉。他解开干粮袋，取出一块饼子。饼子是炊事班昨天下午烤的，有些柔软，还散发着香气。也许是太过饥饿的缘故，秦军顾不上净手，抓住一块就向口里填。软饼此刻显得格外香甜、格外爽口，香甜令他陶醉了。一块饼下肚，他感到心里踏实了，也有力气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奇怪，当一个人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中时，他十几个小时不吃饭，可以不感到饥饿、不感到困累，还能够焕发出无穷的活力，而一旦精神松弛下来，立即便筋疲力尽，斗志全无。现在，秦军就是这样，一块饼下肚，虽然有了力气，但精神随之却困乏起来，一股睡意袭上心头。
　　不能入睡。坚决不能入睡。秦军提醒着自己，决定再吃一块饼、喝点水，然后就出发。他打开水壶，由于有背包护着，水壶并没有冰冻，但温热的水早已变得十分冰冷，他喝了一口，润润喉咙，又拿出一块饼吃了起来。可是，一块饼只吃了一半，便睡着了，剩下的半块还叼在嘴边。
　　秦军完全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他睡的很死，根本没有理会有什么东西会袭击他。
　　不知睡了多久，他感到衣领一拉一扯的，似乎有人在接触他。他仍然在沉睡中，脖子好像又被什么东西撕拉着，他还是无法清醒。他在迷糊中无意地甩了一下手，突然触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他被惊醒了。那东西呼啦一声跑离了他的身边。
　　秦军一阵惊慌，他迅速抓起枪，向四周观察，四周一片漆黑。他镇静了一下，让眼睛适应了一会黑暗，又慢慢地用目光搜索起来，眼前什么也没有，但是，当他转过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在他左前方不远的地方，一对晶莹透亮的目光在注视着他，
　　秦军惊出了一头冷汗，立即紧张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枪。
　　那双眼睛似乎发觉了秦军的举动，紧跟着忽闪了几下，又死死地盯住他。目光一动不动，寒冷瘆人。
　　＂不是敌人，是狼！＂秦军从那目光中找到了答案。他的心稳定下来，又仔细观察起那双眼睛。他发现，那只动物，眼睛虽然很亮，但体积似乎不大，它在那里蹲着，也许不是狼。
　　听当地牧民说，在北边的草原上，狼比较多，而在戈壁滩上，狐狸比较多。如果是狐狸，就不怎么害怕了。不管怎样，他决定试探一下。
　　秦军想起来了，这只动物的出现，也许与他的烧饼有关系，在寒冷无物的旷野上，动物一无所获，饥肠辘辘，或许几天都没有进食，自然会被烧饼的香味吸引过来。
　　动物一动不动，蹲在那里。
　　秦军去取烧饼，发现干粮袋已被咬破了，这就坚定了他的看法：肯定是狐狸。狐狸是不会主动袭击人的，必定是饿慌了，经不住烧饼的诱惑，才冒着胆量向人争夺食物，如果是这样，狐狸是不会轻易主动走开的
　　秦军把自己刚才吃剩下的半块烧饼扔过去，动物仍然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目光闪动了几下。他又拿了一块烧饼扔了过去，动物还是没有反应。
　　秦军疑惑起来。也许是狼，他不要吃人类赐给它的食物，而是要吃人。他立即端起冲锋枪。如果动物向他进攻，他绝不留情。
　　动物似乎向前移动了几步，因为秦军看到它的眼睛更亮了，也更大了，但是，动物并没有去吃烧饼，仍然还是死死地盯着他。
　　秦军决定不用射击，因为在黑夜，他无法判断动物的准确位置，也无法保证射击的准确性。再说，枪支的使用有严格的规定，随便使用枪支是要受到纪律处罚的。
　　秦军放下冲锋枪，又拿起半自动步枪，并迅速打开刺刀。半自动步枪枪身长，刺刀锋利，刺杀也方便，一旦动物来袭，拼刺刀是最佳选择。
　　动物又前进了几步，可以听见它的呼吸声了，秦军紧张的神经又绷了起来。他习惯性地用手捋了一下刺刀刃，做好了随时搏斗的准备。
　　＂哎哟！＂秦军突然叫了一声，动物随之抬起了头。原来秦军的肚子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一定是长时间着凉，再加之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突然吃了东西，喝了冷水，由于心情紧张，不断呼吸冷空气所致。
　　秦军用一只手揉着肚子，他轻轻吸入一口气，又大大呼出一口气，想尽快减轻疼痛，不料，肚子却迅速膨胀起来，似有无数条蚯蚓在小腹部骚动。很快，肚子里的凉气压缩并凝成一股巨大的气体，冲击着他的下体，使他有一种喷薄而出的冲动。说是迟，那时快，秦军来不及多想，突然调转身体，撅起臀部，对着动物，连放三声大大的响屁。
　　动物被意外的举动吓蒙了，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愣在那里。
　　秦军转过身，挺直了腰，大喊一声，端起刺刀向动物冲去。动物很快窜上山梁，消失得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
　　本刊独家原创 抄袭剽窃必究
　　范永兴在坦克旅授衔前留影
　　作者范永兴  陕西合阳人，出生于1952年12月，1970年12月入伍， 曾在陆军二十师步兵五十九团服役提干，后在师教导队任职。精简整编后，调四十七集团军坦克旅。1993年7月转业，在西安市农行工作，已退休。
　　原文编辑：曹益民
　　本文编辑：徐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