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灵魂不能够爱,又不能为爱而痛苦,虽有愿望又不可能产生信仰,这也正是今天充斥我们社会和我们的思想界的灵魂。" ——加缪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多次发出天问:到底有没有上帝?如果没有上帝,人会如何? 其实,在早几年写就的《鬼》中,陀氏就探讨了这个问题。 《鬼》的名字出自《圣经》里《路加福音》: 有一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耶稣准了,于是鬼从人那里出来,进入猪里,那群猪就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 鬼,指"俄罗斯身上的一切腐败、一切污浊"。 而《鬼》这部小说则是将人身上的"鬼"表现得淋漓尽致,描述了在上帝失效的世界中人们的行为与结局。 从这个角度来看,新版译为《鬼》比旧译《群魔》要更贴合原意。 "鬼"为什么会上人的身呢? 因为驱鬼的神(耶稣)不在了。 虽然尼采在几十年之后才喊出"上帝死了",但这种迹象早已存在。 上帝死后,留下一片虚无。 海德格尔在讲授《尼采》的时候说, "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的罢黜"。 世界与人们的理想不一致,让人们产生了一种情绪:一切都归于空无。 《鬼》中的人们,无不在虚无之中挣扎。 1
斯塔夫罗金是虚无主义的典型人物之一。 似乎没有什么能触动他,他看上去那么"洒落"。 人们常常用"超然物外"来称赞一种非功利的超越境界,斯塔夫罗金则是非功利的另一种方向:根本没有让他能提起兴趣的东西。 他视感情为儿戏,随意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对爱自己的人也提不起兴趣,对计划杀害自己的妻子和哥哥的行为无动于衷。 深爱他的莉莎在他妻子被杀的那晚,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痛苦地知道他只是表现出很爱她,实际上他谁也不爱。 斯塔夫罗金甚至都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被人扇了一耳光也没有动怒。 这并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一种玩世不恭。 一切对他都没有意义,他也承认: 我从来不会有愤怒,也从来不知羞耻为何物;所以也从来不会绝望。 他是消除一切价值之后扁平化的产物,"无为而无所不为"。体现在现实生活里,就是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很没劲。 斯塔夫罗金唯一感到害怕的时刻,是他诱奸了幼女后,小女孩脸上的表情和握紧的拳头。 这可以理解成这个人在犯下常人心中最恶劣的罪行的时候内心深处泛起的涟漪。 然而仅此而已。 自杀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注定的结局。 如果说斯塔夫罗金是虚无主义的表现之一:价值削平,那么虚无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则是疯狂。 基里洛夫就是这一种代表,人们称他为"真正的疯子"。 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道出了他的困境: 应该有上帝,但实际上没有上帝,人世生活是痛苦的,不幸的,因为没有代表绝对的善的上帝,善与恶也就失去了裁定标准,一切都好,也就一切都不好。 如果有上帝,现世生活是通往天堂的路径,至少生活是值得过的,既然实际没有上帝,也就没有天堂,现世生活又是不完美的,也就是不值得过的。 没有上帝,意味着人就是自己的裁定者,人是自由的。 而自由的最高形式就是自杀,自杀是人成为神的方法。 怀有这种想法的基里洛夫最终自杀也就毫不奇怪了。 2
斯塔夫罗金和基里洛夫是个人层面虚无主义的代表,虚无主义还有集体层面的表现——"五人小组"。 这个小组目标是"革命",颠覆既有价值和一切秩序。 海德格尔曾区分了"消极的虚无主义"和"积极的虚无主义",前者认为没有真理,什么都行;后者则是尝试建立新的真理。 "五人小组"某种意义上是"积极的虚无主义",他们至少给出了行动。 然而这些人只会"破",而不会"立",领头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设想的是"牺牲一两代人而让国家走进天堂"。 什么样的天堂呢? 没有人知道。 这个小组最大的成绩是杀人放火,杀死要退出小组的成员。 因为对这群人的描写,《鬼》曾被高尔基视为对革命运动的恶意攻击中"最富天才也最恶毒的一次"。 但实际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小组,早就在历史中有过痕迹。 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记载了法国大革命中的种种怪相。 很多人参与革命,并不因为那美好的愿景,而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一些人因被煽动而盲从,另一些人,则是享受破坏的快感。 这些人并不关心建成什么样的制度,总之先把现有的一切破坏就对了。 这样的人在世界历史上从来不缺同类。 3
有一个更高价值的存在者存在,人会活得更轻松,上帝、神、天、自然、道,都有着更高价值的意味,指引着人们前行。 现代社会,不管何种形式的上帝,都宣告死亡,当更高价值者不复存在,人们就只有从现世生活中自己寻找找到价值。 然而不管金钱还是地位,这些都不能给人精神寄托,特别是当一个人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 这一点,老知识分子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就深有体会。 作为一个老自由主义者,五人小组的领导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父亲,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寄人篱下,在将军夫人庇佑下生活了20年。 他对国家有热情,但多为空想,离开将军夫人,他连独立生存都成问题,他的理论仅仅停留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上。 离家出走过程中,邂逅的女书商和驾驶马车的农民,以及沿途的见闻,让他醒悟到自己毕生思想都是空的,最终投入"爱"的怀抱。 他的悲剧在于,终其一生,在临终之际,才恍然: 人类生存的全部法则就在于,人永远能够在一个无可比拟地伟大的存在面前顶礼膜拜。如果人们失去了无可比拟的伟大存在,他们便活不下去而在绝望中死去。 《罪与罚》的结尾,拉斯柯尔尼科夫从宗教中找到了慰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不例外,临终前,他坚定地述说着对上帝的爱。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皈依",并非出于信仰,而是死亡将至的一种无奈之举。 《鬼》虽然写于一百多年前,从其问世至今,"鬼"从未远离,也并不只选择俄罗斯人上身。 正如加缪评价《鬼》中的人物:"他们同我们相像,都有同样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