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杀死了一个坏人，是否有罪？

　　＂我杀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对谁也没有益处，她吸穷人的血，杀了她可以赎四十桩罪，这算犯罪吗？＂
　　——《罪与罚》
　　如果牺牲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的命，可以救多个好人，人们可以轻易做出选择。
　　如果牺牲一个平庸者的命，可以救很多精英，又该如何选择呢？
　　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穷困潦倒，邂逅了酗酒的军官马尔美拉多夫，交谈中得知其家里的窘境：大女儿索尼娅为了生计做了妓女，妻子得了肺病，几个孩子嗷嗷待哺，生活重压之下的男人染上了酗酒的习惯。
　　拉斯柯尔尼科夫深感同情，＂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自己也深陷贫困，家里全力支持他大学的开销，妹妹杜尼娅去别人家里做事还总被欺侮，而他却无心学业，只把物品一件一件当掉交房租维持生计。
　　终于，主人公杀死了放高利贷的当铺老太婆和无意中撞见的老太婆的妹妹，面临生命中的＂罪与罚＂。01
　　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词的本意是＂分裂者＂，整部小说也可以看成他的心路历程。
　　他的罪有三重。
　　第一重是杀人罪，即法律意义上的犯罪。
　　第二重是杀人后主人公对警察的隐瞒，即道德上的罪。
　　没有目击证人，警察虽然怀疑拉斯柯尔尼科夫，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能不停地用言语试探。
　　聪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很快识破了这种试探，沉着应对，两个人的对话充满了机锋。
　　然而《罪与罚》不是侦探小说，也不是推理小说，杀人与杀人后的隐瞒只是主人公表层的罪，第三重，也是最重也最具有迷惑性的罪，是主人公的杀人动机。
　　与为财害命、劫富济贫不同，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并不是出于经济困境或者对社会不公平的反抗。
　　他杀人之后也没有拿走老太婆的钱去接济有需要的人，帮助索尼娅一家用的是他自己的钱。
　　拉斯柯尔尼科夫给自己的杀人罪找了一个理由：杀了一个次等人，不算犯罪。
　　他把人类分为两种，一种是平庸者，这是多数人，他们顺从而平凡；另一种则是挑战者，打破规矩的人，这是少数人，而正是后者引领了社会进步。
　　主人公自己崇拜拿破仑，也认为自己是后一种人。
　　这种说法让人想起尼采的＂超人＂，＂奴隶道德＂等等思想，然而陀氏比尼采早了几十年。
　　主人公的这种思想才是他最深层的罪。02
　　拉斯柯尔尼科夫最深层次的＂罪＂是＂人的僭越＂，即基督教所不许的＂代主施恩＂。
　　这种＂僭越＂并不是某种权力方面的僭越，而是人不应该被放在评判者的位置。
　　可能很多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他的观点没什么，人的能力本来就不平等，产生优等人和次等人似乎也有道理。
　　然而，没有人有能力去划分＂优等＂＂次等＂，也没人有资格去评判什么人＂适合＂被杀死去维系另一群人的生活。
　　放高利贷者人人讨厌，这套说辞尚且有拥趸，可是如果把放高利贷者换成普通人，需要的时候，可以杀死普通人来为精英让路吗？
　　一个道德高尚的穷人和一个为富不仁的富人，谁优谁劣？
　　纳粹就是打着保护优秀人种，避免退化的幌子，进行反人类的行为。雅利安人是优秀人种，而犹太人、吉卜赛人等则是退化类型，需要被灭绝。
　　人为划分人类还有一个问题在于，忽略了人本身的无限性。
　　人不同于动物，食肉动物，食草动物的划分是永恒的，不变的。狮子不会吃草，斑马不会吃肉。
　　然而人不同，人有无限可能，且不说某种划分是否具有正当性，是否合理，即使是在被划分的时候是对的，依然存在改变这种划分的可能性。
　　被划分为＂优等人＂的人也可能沦落为平庸者，伤仲永的故事人们并不陌生；相反，被划分为＂平庸之辈＂的人倒是有可能厚积薄发。
　　谁来做这个评判者呢？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的不是坏人容易得到宽恕，而好人却要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
　　而是即使十恶不赦的人，也有佛性的一面，放下屠刀的那一刹那，佛性的一面就在闪光，就有成佛的可能。
　　所以人们无法用某个统一的标准来判断哪些人属于＂超人＂，而哪些人属于＂平庸之辈＂就应该被牺牲。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的人生也是不可代替的，也不能被其他人评判，更不要说牺牲掉。
　　小说中就有个典型例子。03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是公认的恶人，希图强奸主人公的妹妹杜尼娅。
　　经过反抗之后，杜尼娅甚至开了枪，都没让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胆怯与放弃。
　　而最终激发他人性的，是杜尼娅扔下了还有子弹的枪这一行为。
　　杜尼娅是主动扔下了枪，不是因为被抢走，也不是因为不会开枪，而是在最后关头把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当成一个人来看。
　　试想如果面对的是一头熊或者老虎这样的猛兽，杜尼娅不会扔下枪，一定是不惜一切开枪的，因为人不会对猛兽有什么期待，被猛兽盯上的结果是可预料的。
　　但面对人却不一样。
　　当美色唾手可得，杜尼娅仍求他的时候，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发现：这语气与刚才不一样。
　　刚才，在用枪指着他的时候，面对的是和猛兽一样的心境——别无选择。
　　然而现在，杜尼娅的哀求，是把他放在人的层面上看待的，这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所不曾想到的。
　　她给了他选择，就是肯定他作为人的可能性与无限性。
　　用普世标准来看，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完全没有期待成为好人的人。
　　可是杜尼娅却依然愿意给这样一个人机会，对一个要逼奸自己的人诚实：我不会爱你。同时放弃了抵抗，把选择权交给了他，即使自己可能付出惨痛代价，依然选择相信他的可能性，这简直是对他＂人＂的一面的最高认可。
　　于是，被震撼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人＂的一面战胜了＂兽＂的一面。
　　尽管他对自己人的一面能保持多久没有信心，催促杜尼娅快走，稍晚些就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但至少这一刻，他是个人。04
　　与主人公的三重罪相比，他的罚同样有三重。
　　第一重是肉体上的，杀人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处于虚弱的生病状态，几次昏迷，这不是他装出来的，而是真实地承受着身体的痛苦。
　　第二重是精神上的，当朋友们谈及这场杀人案，他总是陷入紧张，经过案发现场时候的惶恐等等，都是精神上的折磨。
　　最深的惩罚则是他爱上了索尼娅之后体会到的。
　　按照他的理论，为生计失足成为妓女的索尼娅，要算什么人呢？
　　而这个为人不齿的妓女，却有着金子般的心和纯洁的信仰。
　　索尼娅的存在让他内心深处强化了推翻自己观点的力量，推动他认识到自己的罪。
　　索尼娅的爱情既在＂人＂的层面给了他希望，也在＂神＂的层面给了他震撼与警醒。
　　得知真相后，索尼娅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告发，而是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字架。
　　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基开始拒绝了十字架，也拒绝承认自己的罪。
　　后来，他推翻了杀人的＂正当性＂，实质是承认只有神（超越这个世界的存在）才有权利进行对人进行＂审判＂，而自己的僭越，是有罪的。
　　此时，拉斯柯尔尼科夫才取走了索尼娅的十字架，投案自首。
　　结尾西伯利亚的服刑并不是主人公的＂罚＂，而是拯救。
　　索尼娅一同前往，在那里虽然环境艰苦，主人公却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有人不满陀氏用宗教收束情节，然而皈依宗教在《罪与罚》中意味着承认人的有限性，特别是人的理性的有限性，正视人作为＂有限存在＂和＂无限存在＂的统一体，来弥合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分裂＂。
　　荷尔德林的诗说，让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
　　《罪与罚》写于1866年，作者并没有经历20世纪的历史，然而如果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想法进一步推进，奥威尔的《1984》就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