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之十一:苦雨 文/金仕善 往事不堪回首,从哪儿说起呢? 还是遵从传统,从家父说起吧。 我所说的家父,乃是家母口中的家父;我不及周岁,家父就病故了。家父是生意人,成年累月"忙财",难得有留影的雅兴,故只留下一张发黄的与友人的合影照,镶在圆镜后面,我当玩具玩。后来圆镜怎样碎了,照片如何丢失,全不能记忆。因而对家父的尊容,毫无印象。只听上辈们说,我的长相酷似家父,走路的姿势也一样,于是便得以对镜以窥家父了。 上辈们都赞赏家父做生意的胆识魄力。我家店号所在地"义井",位于麻城当年最为热闹繁华的丁字街口,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汉口的六渡桥。当年这块地皮地价高得吓人:以银元铺地为价。一时舆论大哗,卖主开价三日无人敢于问津。第四日,家父差人抬来银元铺满地皮,当即成交,成为敝邑头号新闻。 其实家父并无雄厚资财,只是一心要那繁华地段,铤而走险,四处奔波,借得那笔银元。原指望做它几年发旺生意,偿还借贷,没承想"心大炸肺",积劳成疾,未及三载,赍志以殁,撒手人天。 于是便有了我那凄风苦雨的童年。 据说家父是一个"唯意志论者"。买"义井"地皮的时候,他已有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但家父坚信他会有儿子的,而且他不愿意他的儿子继承社会地位不高的"生意衣钵",希望未来的儿子成为读书人,使他的家门成为书香门第。这一愿望驱使他瞄准儒学巷,他要在那里置下住房,让他的儿子一出生就耳濡目染,斯文长进。惜乎戴氏的先祖,早在光绪年间,就将儒学巷九九八十一间屋宇变卖一空,使家父不能插足。幸有吴姓人家,家道中落,炊烟几断,须得典当房屋(实为变卖,曰"死当",吴家不愿背变卖名声),还债度日。家父又以高价捷足先登,成就了他的夙愿。 这期间,家父生意很是红火,客户遍及三省六县。家父只顾挣钱,实现自己的宏愿,全然不顾身体,终至染上当时呼为"痨病"的难以治愈的肺结核。 但这时家父尚不知切盼的儿子在哪里。 于是有人掇窜家父家母去邑北五脑山之帝主庙、近月寺进香,祈求帝主爷、送子娘娘降福送子。逢到上九日,双亲五更起床,沐浴更衣,步行十余里,诚惶诚恐地向帝主爷、送子娘娘烧香叩头,顶礼膜拜。其实家母不信菩萨,据她后来说,她之进香是不愿拂了掇窜者脸面及家父的雅兴。但说来也巧,不久,母亲就怀上我了。 家父喜不自胜。但喜怒哀乐,病之忌也。家父的病情随之日见严重,高烧,盗汗,谵妄说胡话:哎呀,天旋地转,天旋地转!素不信神的家母,竟急得请瞎子算命。颜瞎子说不碍事,过了"九九"病就会好起来。重阳一过,家父病况果有好转,家母竟说颜瞎子真灵。 是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家父的病体又见严重了。这天夜里,家母做了一个梦:冰天雪地,红日高照,家父与家母同行于雪野中。前面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背着包袱的家母跳过去了,可家父却过不去,隔看雪壑干着急。 家母认定这不是个好兆头,当时不敢说出来。待家父过世后,方才向人提起。我未成年时,家母不厌其烦向我叙说这个梦境。"我就晓得那不是个好梦,冰天雪地出太阳!太阳是好兆头,我怀了你嘛;可冰天雪地,冰天雪地……我跳过去了,你爸还在那边——我就晓得事情不好,第二年你爸就过世了!" 关于释梦,可谓学派林立,异彩纷呈。尽管我浏览过《释梦学》,读过弗洛依德,但面对玄妙而又神秘的梦境,确乎难于用哪种标准进行阐释,只能"望梦兴叹"。当然我不怀疑这一点:梦境以其曲折、变异的方式,反映了梦者特定的思维和心态,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家父病入膏肓,家母忧心之余,做了"过雪壑"之梦,便可归于这一类。 民国卅一年农历四月初一夜半子时,我降生了。 我之降生,对大千世界微不足道,但对家父这个"唯意志论者"来说,简直欣喜若狂。据说那天他精神抖擞,披衣而起,满面春风地接待一批批恭贺者。尽管三月之中三省六县往来客户争相贺喜络绎不绝,家父总是振作精神,笑逐颜开。他终于不支,随即卧床不起,延至翌年农历三月初七日,极不情愿地离开了无限眷恋的儿子和人世间。 家父生前虽然维持着表面的繁荣,但潜伏的债务危机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儒学巷病榻上的他。我猜想家父一定准确地预见到了他身后发生的可怕债务后果。证据之一是他从不向家人提及资产债务问题,狂澜既倒,无可挽回,若道出底细,徒增家人恐慌而不能挽救于万一。证据之二是家父命人以大红纸糊窗,如此,室内红光一片,家父憔悴的面容染得容光焕发,探病的债主必为表象所惑,不至急于索债,雪上加霜。精明的布置果然达到预期的目的,家父的至交、河南省商城县的"黑老二"也被迷惑住了,他接到家父仙逝的噩耗时,竟然死不相信,说数日前我去看他,还是红光满面,怎的这么快就"走"了呢? 据说家父弥留之际,一直让人抱着我守在病榻旁,只要气力相济,便要看一眼襁褓中的儿子——这是家母不断重复的又一话题。 家父丧事既毕,果然债主盈门。昔日亲朋故旧,一个个不知去向;往来客户为索债反目成仇。店中商品,洗劫一空;居家什物,亦遭厄运,正如我在《古巷》首篇所说:"自家父仙逝,家势急转直下,一贫如洗。"这"一贫如洗",并非套语,恰如一场洪水过后,"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举例来说,我家的一副翡翠麻将,是最后被洗劫的对象。估计是债主见家中别无长物,气愤之余,举起麻将匣子就摔,匣子破碎,麻将破裂,故我幼年时将残余的它们当积木玩时,已是伤痕累累,残缺不全;惟有表面胶着的翡翠,依然绿得令人怜爱。如今睹物思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家父谢世那年,大姐十二岁,二姐七岁,三姐四岁,我则337天。生意是无法做也无人做了,便将街上铺面,以每日一升米的不变租金,赁与他人,用以糊口;再就是靠家母夜里纺纱绩线,白天为儒学的先生洗衣所得,补贴家用。凄风苦雨,可想而知。尽管我在家中最受宠爱,也不过喝粥稠一点,逢年过节馋一点。记得四岁那年,母亲以染布(家机布染色)为面、旧布为里,给我缝了件棉衣,喜得我三夜没睡好觉。家父谢世的翌年,我二姐以区区"打摆子"(疟疾)无钱医疗,那般轻而易举地死了。家母将二姐安葬在家父旁边,十天半月便要去哭诉一场。 俗话说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一点不假。举凡有头有脸的亲朋故旧,大都"销声匿迹",无声绝交,稍好一点的如二伯父家,也不过逢年过节让我一人去桌上饱餐一顿;倒是往日往来不那么热火的穷亲戚如外婆家,格外亲近起来,成为我家独一无二的常客。 外婆家在出城五里河那边李家塆。外婆家的景况一向不好,外公外婆死得早,大舅、二舅皆未能闯过三十岁大关,大舅娘是瞎子(我们称她瞎舅娘)。表兄普伢因"命相不对",过继给患有羊角疯即癫痫病的矮舅娘为子。表兄曾娶过一位漂亮的表嫂且生有一子,但未及三载表嫂就死了,死于小腿生疮感染发炎无钱医治。外婆家田地极少,主要是种佃田,交租交课之外,所剩无几,过的是毫不含糊的糠菜半年粮的日子。那时常来我家的矮舅娘,进城拾菜叶,要在我家吃中饭。因形象不佳且衣衫褴褛,不好作为客人堂而皇之上桌,而是躲在灶下吃饱了事。家母见娘家亲人受此待遇于心不忍,总要在饭中藏些肉末以兹补偿。矮舅娘自惭形秽,从不以"舅娘"自居,亦不在贵客前露脸,总是抢剩饭剩菜吃,放下碗就挽起袖子到厨房帮忙,手麻脚利洗锅刷灶,故不知内情者都以为她是我家雇的短工。 在我能记事的时候,矮舅娘已用不着自惭形秽妄自菲薄,早已恢复了"至亲骨肉"的本来面目,与我们亲密无间。至今我还记得,几乎是每天早饭后,矮舅娘必用特制的小扁担拗着一只破菜篮和一只筐篮来到我家,之后挽了菜篮上菜园拾菜叶。烧中饭火的时候便拾满一篮,中饭后又去拾一篮,赶在天黑前过河挑回家。菜农们都知道她是我家亲戚,两家日子忒艰难,因此格外看顾,枯菜叶尽管拾不用说了,半青半黄的也给,有时还送些胡、白萝卜缨子或间下的小白菜。逢到有意外的收获,矮舅娘进门就撂下菜篮子,绘声绘色地将那情景说给家母听。家母无限感慨,说还是穷人好,穷人亲,穷人不作贱穷人。 矮舅娘说是在我家吃中饭,实则是我家出米她出菜,吃上一顿菜合饭或菜筑粑。尤其是菜筑粑,滋味其美无比,对矮舅娘和我们一家来说,都是极大的享受。虽说如今生活好了,早就不用以此充饥了,还陪客吃过上等席面也曾赴过宴,但无论怎样的美食佳肴、山珍海味,似乎都比不上当年的菜筑粑。有时想起那滋味竟馋涎欲滴,立马要妻快去磨米做菜筑粑。孩子们不爱吃,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见我吃得津津有味,都窃窃笑个不住。这使我想起邻县的董必武,身为国家代主席,回家乡时还找炸糯米绿豆粑吃。据说保健医生常限制他,以至发生龃龉,可见一个人特别的嗜好顽固得要命。 春天,矮舅娘和家母常带我去山坡、田畈挖野菜,什么鸡脚爪、雀儿肠、地大皮、地菜、笔杆菜,什么竹叶菜、甜菜苗、香椿梢、蘑菇……凡能吃的都要。农家出身的母亲,对这活计门熟路熟,挖野菜时好象回到童年去,与矮舅娘絮絮不休话当年。家母最爱述说她与二哥(即矮舅娘的丈夫)幼时的故事。家母说,她与二哥最玩得来。那时家母留着一条独辫子,被二舅戏称为"牛尾巴"。每逢二舅喊她"牛尾巴",家母举起忙槌跳上前去"打",二舅一仰身,脚下一滑,跌进塘里淹成落汤鸡。其时已经打霜,冷得二舅浑身发抖——这故事讲过好几遍了,但矮舅娘每次听到时都觉新鲜,都要笑一阵。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亡夫的怀念。 矮舅娘也有童年的故事。她说她五、六岁时,母亲见她总也不见长,急得不得了,每年元宵都让她去后山摇竹子,边摇边唱:竹子长,我也长,雨水一过长得响。可仍是不见长高。出嫁前女伴们对她说,只要让男人搂着睡觉,一定会长高长胖。矮舅娘大笑着说这些都是鬼话,她嫁给二舅后还是不长,到现在比做姑娘时还矮。矮舅娘确实矮,跟当时的我一般高,估计不会超过1.4米。 大约是在二姐夭亡后的第三年,也就是表嫂过门那年,秋季的一天,矮舅娘陪家母去了一趟祖坟山,回来时异常兴奋地对我们姐弟说:你家祖坟山那儿多好呀,土肥得快要流油,又有水塘,又在大路边,么样不种瓜菜呢?种白菜萝卜豇豆茄子最好,南瓜冬瓜西瓜北瓜(即黄瓜)也行。矮舅娘怕我们不信,特地包来一包土,捧起来又让土粒从指逢间流下去。看,快看,过细看看,这土黑不黑,肥不肥? 我们姐弟三人傻乎乎看着矮舅娘那举动,但皆无动于衷。我家从未种过菜。 隔天,矮舅娘兴冲冲带来豌豆、蚕豆种,说要去祖坟山挖地、播种。家母欢天喜地去隔壁罗二伯家借来挖锄、扒锄,一行五人兴冲冲向祖坟山进发。坟山位于朝圣门外大路与白沙堤之间,那里长眠着曾祖父曾祖母等二十余位"列祖列宗"。那里曾是上好的棉地,同治年间买下做了坟场。大路以北是乱葬岗,俗名大坟莹,有一座名叫白骨塔的砖塔。据老人说,那里曾是"长毛"与清军交战的处所。一场恶战,"长毛"抛尸成百上千。邑人见了于心不忍,造了这砖塔收敛白骨。每次随家母上坟,我总要对着白骨塔发呆,好象那儿藏有无穷无尽的神秘,不弄个究竟不能罢休。这天,我决心偷偷跑去看个仔细。 家母种庄稼很内行,她和矮舅娘挥锄挖地,我和两个姐姐拣草,扒平后挖垱点播。我瞅准时机,以曾祖父坟山为掩护,溜过大路,一气小跑跑向白骨塔。 白骨塔近了,我的心突突直跳。我几次三番要去看看,可家母不许,怕被冤鬼吓着了。事情总是古怪,越是不让去的地方越是想去。当我的手快触到塔体时,传来家母惊恐的喊叫声: "回来——快回来——" 我假装没听见,尽情地抚摸着塔体。这是由劣质"刀口砖"砌成的六角塔,三层,三丈许高,每层各有三个长方形窗口,没有门。第一层窗口与我额头齐高,踮起脚勉强看到里边。我刚往上爬,矮舅娘气喘吁吁跑拢来: "快下来!快下来!跟我回去。" 我不睬她,继续往上爬。 矮舅娘急了,拦腰抱住我。但她形若侏儒,没有力气制伏我。两人一齐摔个仰八叉。 我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矮舅娘也笑了。 矮舅娘艰难地爬起来,我则躺着不动,凭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济于事,她无可奈何,说尽好话哄我起来。我故意不睬,后说要踩着她的肩背,看看塔内是甚模样,方肯回去。矮舅娘以极可笑的样子,合掌念一句"阿弥陀佛",趴下地去。我立刻踩在她肩头上,她说声"扶好",费力地站起来。这下子,塔内一清二楚,既没有我期待的白骨与骷髅,也没见什么可怕的阴森之气,塔底是一堆黑土样的垃圾。 我大失所望。 我心里骂着"见鬼!"怏怏不乐往回走。每走几步,矮舅娘就拍拍我的前胸后背,呼一声我的乳名,喊一句"莫怕"。我大声吼叫说矮舅娘你嚎叫个鬼!白骨塔中屁也没有我怕么事?可她还是一个劲拍打我的前胸后背高叫"莫怕"。 下雪的时候,矮舅娘、家母播下的豌豆、蚕豆苗儿齐刷刷翠绿翠绿,看了特别可心。元宵节那天,族人踏青拜祖坟,都称赞家母拾掇坟山的功劳。三公爹还对家母说若栽些松柏更好。家母点头说可得可得。后因没寻着松柏树苗,此议宣告落空。翌年,豌豆蚕豆各收了二斗,家母极力称赞矮舅娘的同时,不住地拍打自己宽阔的额头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矮舅娘自是欢喜得合不拢嘴,连说:来年收成一定更好,来年收成一定更好! 为了这个目标,家母特地添置了挖锄、扒锄、粪箕等农具,后又在每座坟旁培起南瓜墩,上了泡粪,趁雨天栽上南瓜秧。这方法极妙,瓜蔓绕着坟山爬,又采光又透风。秋天,南瓜多得惊人,我们一家吃不完,还让表兄挑两担回去。 祖坟山菜地为我家度过难关出了大力。十三年后的一九五八年,"五•四"人民公社平整土地,迁走了坟山,菜地不复存在。 人说穷人气多,此说不尽然,我外婆家穷到极点,但一家上下和和睦睦,有商有量,从没见红过脸。家母在娘家,既不见外也不客套,该说的就说,该做的就做,与舅娘们像亲姊妹一般。 表兄是外婆家的顶梁柱,庄稼活力气活全是他的,但在生母继母面前,从不大声说话,遇事请教,言听计从。生母、继母以及我母亲,对表兄这根独苗视若命根,稍好一点的饭食,一定要留给他吃,瞎舅娘矮舅娘宁可自己破衣露肉,每年总要想方设法织一个机头的家机布,为表兄缝一身新衣过年。为了筹办娶表嫂的彩礼,瞎舅娘矮舅娘急得团团转,险些卖掉祖传的"斗半",后来还是家母变卖掉偷偷留下给我作为订亲花费的金耳坠,才将表嫂娶进门。 矮舅娘和表兄是辛苦命,一年到头没一天空闲;说到瞎舅娘,那是再可怜不过了。瞎舅娘面色惨白得象一张白纸,身子虚弱得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上天,成年累月呆在一间光线极暗的房子里,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我每次去外婆家,被孤独、寂寞纠缠得百无聊赖的瞎舅娘,非让我在她身旁坐一会儿不可。拉拉我的手,摸摸我的脑袋,喃喃地说些她只能吃不能做又不早死之类的悔恨话。但瞎舅娘知道小孩子性野,只能陪她坐那么一小会儿,临了通情达理地说:你玩去罢。便又开始独自对付那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 真亏她度过了那么悠长的寂寞岁月。她活了五十四岁。在外婆家族中,她属于长寿一类。 矮舅娘待瞎舅娘那是没有半句话说,伏天怕热着她,三九天怕冻着她,百般照顾,百般体贴。瞎舅娘因"血虚",冬天里双脚硬象冰棍,夜晚睡觉,矮舅娘就将两根"冰棍"夹在腋窝里睡通宵。有这么一件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矮舅娘进城拾菜叶手脚一贯干净,从不"顺手牵羊"偷人瓜菜,这也是菜农们看顾她的一个原因。但在一个大雪天,矮舅娘偷了人家八个大萝卜。那天北风呼啸,漫天飞舞着鹅毛大雪,数尺内不见人,我们一家正围坐在堂屋里烧树兜子取暖,忽然,大门"咣啷"两开,一个"雪人"破门而入,这就是矮舅娘。矮舅娘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积雪,赶紧返身闩门,好象遭人追捕似的。我们正犯想间,她将衣兜一松,立刻滚下几个带泥巴的萝卜。"好大的雪噢!"矮舅娘这才拍打几下身上的积雪,随即兴高采烈地报告偷萝卜的经过:"雪比鹅毛大,十步内看不见人。我猫下腰,一气扯了八棵,立马拧掉缨子,一兜兜了回来。我心里突突跳,生怕有人撵来了。还好,没人撵。一会儿大雪就会把萝卜坑埋了,看不出的。" 家母惊得直打啧啧,说矮舅娘呀,你如何偷萝卜呀,让人家看见可就不得了呀!矮舅娘叹口气说,四姑奶你哪里晓得呀,瞎娘病了好些天,发烧,说胡话,叨唠着要吃狗肉炖萝卜,说只要吃一碗咽气也值,好寒心哪!你侄子没办法,约了发民、德恩满畈里打狗,跑了三天,总算打死了一只野狗,可哪儿去找萝卜呀?为了瞎娘能咽气(后来没死),想来想去,只好趁大雪天偷几个萝卜。就偷这一回。若要发,不离八。偷就偷八个。矮舅娘说这话时,我和姐姐笑得直不起腰,母亲却抓起袖口擦泪。"莫笑莫笑,你们莫笑,"矮舅娘说,"这萝卜个儿挺大,留给你们四个,我带四个回去炖狗肉。" 矮舅娘以后果然没再偷菜了。 矮舅娘对瞎舅娘没二话,瞎舅娘对她同样没说的。瞎舅娘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矮舅娘过河时癫痫发作。矮舅娘进一次城要过两次河、两次塘埂,倘若其时发作栽入水中岂不要命?因此,矮舅娘每次动身前,瞎舅娘一定要再三叮嘱"过细又过细"。逢到上九日,瞎舅娘都要向菩萨和祖宗牌位烧香。那时乡下人家的香案,一般没有泥塑木雕镀金菩萨(殷实人家有),只是贴有大红纸书写的"天地君亲师之位"(左书"祖宗昭穆位"、右书"东厨司命位")。外婆家也是这样——瞎舅娘就是跪在"天地君亲师之位"面前,恭恭敬敬烧香叩头,祈求佛爷(天)及列祖列宗(亲)保佑弟媳出门如意,平安回家。 瞎舅娘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癫痫病发作毫无先兆,病者突然"啊"地尖叫一声,即刻仰面朝天(一定是仰面朝天)栽倒下去,活象一扇门板突然被推倒,少顷,直翻白眼,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约摸半小时后,才慢慢睁开眼睛,醒转回阳。并且,病者对发作、昏死情形毫无记忆。我们朝圣门的半拉小伙海生,就是在游泳时癫痫发作淹死的。那日下午,我们都在魁星楼下白沙河中游泳,海生是游泳能手,谁也没留意他。有人看见他"踩仰水"(实为癫痫发作),还说他"花样翻新"。黄昏时我们起水更衣,没见到海生的人影,他家里人这才急了,沿河找下去,在"阎罗网"那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 外婆家有一小块菜地在塆前塘那边,与塘埂相连,用粪瓢即可舀水浇地。尽管瞎舅娘不知道海生淹死之事,但若我在外婆家,矮舅娘去塘边拾掇菜地时,瞎舅娘必吩咐我去"看着点",以便遇到意外有个"叫应"。我自然不敢怠慢,跑去看定矮舅娘,一边帮她做点什么。矮舅娘总是笑话瞎舅娘操淡心,说她过了几十年河没出事,不信在家门前会翻了船。然而事情偏是那般奇巧,矮舅娘竟然硬是死在塆前塘里。她是摘红辣椒时癫痫发作仰面朝天跌进塘中的。 可惜那天我不在外婆塆。 事后得知,那日黄昏时矮舅娘去菜园摘红辣椒。其时正是塆前塘热闹时刻,洗衣的,洗菜的,淘米的,"沉虾"的,嘻嘻哈哈,闹闹哄哄,没人留心塘那边摘红辣椒的矮舅娘。有人听到"扑嗵"一响,随即有人骂"哪个死鬼捣蛋。"没人答应也没人追究。于是婆娘们继续说笑打闹。谁也没有想到那是矮舅娘栽下水去。 不一会儿,从塆里隐隐约约传来"救命救命"的喊声,婆娘们误以为是哪家夫妻吵嘴打架,又没在意。直到瞎舅娘拄着竹棍跌跌撞撞跑过来同时发出不象人叫的"救命救命"的呼救时,人们方才警觉起来。有人问她"救哪个",回说"救伢他矮娘"。又有人问"伢他矮娘在哪",回说"在塘那边摘红辣椒,羊疯病发作跌进水塘去了"。人们诧异之余,这才将目光投向对岸搜索。奈何天已黑下来,等众人点起火把驮来渔网捞起矮舅娘时,人已断气了。 瞎舅娘当即哭得死去活来。 过后众人无不犯想,塆前塘离我外婆家整整隔着两条巷子,坐在房中的瞎子怎能听到矮舅娘落水的声响呢?她如何判断得一丝不差?奇闻!奇闻!塆里人问瞎舅娘是么样回事,瞎舅娘回说她确确实实听清了矮舅娘病发落水的声响。众人还是死也不信,都说准是矮娘的阴魂告诉她的,瞎子的耳朵再灵,也不可能听那么远听那么清楚。 矮舅娘委实太可怜了,劳累奔波一辈子,连口棺材都睡不上,是用装谷子的柜装殓的。虽然她身若侏儒,还是比那破柜子长一点,入殓时只好将尸体压弯,压得骨头吱吱儿响。 瞎舅娘本已哭得跌头乱撞,听见吱吱儿响时,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那份真情,我敢说并世无两。 其时是民国三十七年即公元一九四八年,农历九月十三。 外婆塆是我儿时的乐园。随着春夏秋冬时令的更迭,家母都要带我去小住数次,"春荒"时挖野菜,三伏天消夏,秋天拾稻穗,春节前后辞年拜年。年年如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时,我热血上涌,眼前一亮:这景象好熟悉呀!哦,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去外婆家沿途所见的画图吗? 几十年后的今天,回忆去外婆家沿途情景,还是那般清晰、亲切。出朝圣门,下白沙河,过木板桥,走很长一段河沙洲(远方的浅滩永远立着绰约的鹭鸶、大雁),上堤后便是青莲寺。青莲寺檐下,画着色彩绚丽的道教人物神话故事。寺主持慈眉善目,家母令我呼她"女菩萨"。每次路过歇脚,女菩萨让我到处玩玩、看看,有时牵着我的手,把壁画里的故事讲给我听。最让人难忘的是寺中那种特制的洋溢着青艾味儿的香茶,喝了特别提神,写此文时还可咂摸出青艾香味。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嗜茶如命,惜乎后来一直没有喝到那种香茶。解放后,女菩萨离开了青莲寺,据说"还俗"了。 从青莲寺沿着白沙堤剪直向南走,在土地庙那儿下坡拐弯,便是起伏不大的山丘田畈。土地庙极小,土地菩萨是粗糙简陋的泥塑,泥胎中的稻草可以扯出来,我称稻草为土地菩萨的肠肚,总爱拿出来玩。奇怪的是家母从不干涉。农家出身的家母,"菩萨观念"如此淡薄,令我至今不解。 从土地庙到外婆塆那片黑泥田畈,一律种稻谷。那时只收一季中稻,冬季晒田或种草籽,总产高不起来,这是农民生活苦的一个原因。逢到稻谷吐穗时,家母总是高兴地说:看看,今年的稻谷多好,猫儿钻不进去!我往往要学学猫儿往稻丛中钻,家母急忙拉我出来。 田埂路的尽头,连着一片荷叶塘、菱角塘,塘埂青石铺面。夏天,荷香阵阵袭人,莲蓬青翠玲珑,荷叶上滚动的水珠儿晶莹透亮,道不尽的诗情画意。走完青石路,便过小石桥,桥头有棵巨伞也似的红枫,这便是外婆塆东头了。 每当我站在红枫树下,心情就特别激动:或为来到外婆家而高兴,或为离去而惘怅,那分童稚深情,恐怕就是一首诗。 我和家母默默走路的时候,她不时喃喃自语,声音极轻极含糊。若问她说什么,她必回答说没说么事呀,我说过么事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有意识无意识唠叨家父。怨家父不该撒手而去,撂下张口要吃的黄口小儿。那时家母三十多岁,她是向冥冥中的亡夫诉说日月的艰辛。 倘若有人问我:你最大的童趣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拾稻穗。 秋收时节,我和外婆塆里的发祥、福民等小伙伴,每天早饭后便去拾稻穗。弯腰拾起一杆稻穗,犹如拾到一份快乐。待到提捏不下时,便扎成一小把,若干小把扎成一捆,摊在稻场晒干,然后用忙槌槌,粝子粝,簸箕簸,筛子筛,最后得到白花花的大米——也得到无限快乐。不过那时尚不明白这就叫劳动和创造价值带来的快乐。 割稻的日子,田里的水总也放不干。叔伯舅舅、表兄们在前面捆草头,我跟在后面拾稻穗,遗落的稻穗,多架在谷茬上,总觉眼前稻穗乱闪,拾也拾不完。偶尔伸腰歇口气,见发祥、福民直冲我笑,笑得我不知所措。过后才知道,舅舅、表兄们对"城里外甥"特别看顾,故意遗落一些让给我拾。 拾稻之外,便是抓黄鳝、沉虾、钓青蛙。田埂旁多黄鳝穴,哪儿无端冒汽泡,就在那儿下手,十有九回不落空。大黄鳝煨汤特鲜甜,闷、炒也好吃。清晨和黄昏,是"沉虾"的好时光:用开孔的纱布蒙住桶面,将水桶沉下去,鱼虾进得去出不来,一早晨可沉一大碗。钓青蛙更有趣,将小蛙或蛙腿系作钓饵,荷叶塘里,必有青蛙在荷叶间蹦来蹦去,鼓噪纳凉。将钓饵甩到它的前上方,蛙必纵身咬住钓饵,即刻收竿,同时张开布袋口,让青蛙落入袋中。这一连串动作极有技巧,须得掌握娴熟才能成功。 那时自然资源丰富,黄鳝鱼蛙比不得油盐金贵,故被视为"费油盐的东西"。每当我们满载而归,愁煞了矮舅娘和发祥他妈,叫苦说没油炒,没盐放,但最终碍于"城里外甥"的情面,还是舍把盐煮吃了。 在外婆塆消夏,也极有趣味。太阳落山时,表兄便挑两担水泼湿稻场;黄昏,矮舅娘必生上几堆驱蚊麦秸烟。那时的夜晚,常有狼群袭击人畜,塆里人便将我的凉床放在中间。满天繁星下,禾稼清香时,最好"谈玄"说故事唱儿歌。前不久,一位儿童文学工作者来访,我一气唱了三十多首乡下儿歌,令她惊讶不已。记得四岁、五岁时两个三伏天,我头上生疱,深夜疼痛最为难耐,这可苦了亲舅娘叔伯舅娘们,轮番摇我睡,一直摇到大天亮,牺牲了一天中最凉爽、最酣睡的时光。每想起这些,直怨自己那时太不晓事。 许是疼痛难耐的缘故罢,繁星下我做过许多荒唐的梦,有时梦见自己穿行在繁星间,有时梦见繁星托我上天绕我飞旋,有一回竟登上月亮,躺在桂花树下青石板上纳凉……可惜那时不晓事,白白放掉如许空灵飘逸美妙的意境,没能抓住它们写点美诗美文。 正月里的外婆塆,洋溢着格外诱人的节日气氛。虽然与城里一样放鞭炮,但外婆塆里的火药香中还掺有干草和泥土气息的芬芳;外婆塆是敝邑雕板印刷卦千(桃符)、门神的策源地,在本邑的地位相当天津杨柳青,故家家户户之卦千、门神争奇斗妍,异彩纷呈;加上堂屋铺满青翠的松针,松香味火药香搅在一起实在醉人。李家塆的糯米酒也格外醇,碗中还飘浮着小巧的汤元。更有塆西稻场塆东红枫树下的六圆秋、摆摆秋、好汉秋、转转秋等各种秋千,引得男男女女如醉如狂,亦疯亦痴。在表姐们的怂恿下,我坐上六圆秋,送秋的舅舅表兄们发声喊,六圆秋即刻风也似地旋转。我蹬立秋的时候,表姐们立在两厢严加监护,随时提防我摔下来,尽管从未摔下来。但谁也不准我玩危险性大的"好汉秋"和"转转秋",他们怕摔着了"城里外甥"。 到各家拜年的时候,肚皮实在受罪死了,不管吃不吃得下,舅娘、表嫂们一定要端出一碗肉糕、糍粑或米酒,催你"快吃、快吃"。告辞时,又托出一大盘包括花生、苕果、冻米糕、瓜子等合成的拼盘杂果,倒在手帕中,以至回城时要驮上一布袋。外婆塆里的人都同情我们一家的遭际,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关照和祝愿,这一点,童年的我是不会明白的。 哦,美好的人间温暖! 中国最质朴、最善良、最富有人情味的是纯朴的农民——这是不是我的偏见? 我的童年虽遭遇不幸,但每每忆及童年的日子,却感到无比惬意、富有和满足。我甚至认为没有任何人的童年比我更幸福。哦,外婆塆!外婆塆! 这篇可以作为《古巷》后记的短文已经写得够长了,然而我还忍不住回过头说说可怜的矮舅娘,说说她如何教我挣钱谋生。 读过《鸳鸯潭》的读者,对鸳鸯潭定不陌生,但未必知道那儿是芽豆芽的好处所。那儿是潮泥沙,适合豆芽生长,长出的豆芽最对城里人的味口。那天我送矮舅娘过河,远远地看见有人在鸳鸯潭畔扒沙埂芽豆芽,矮舅娘问明情况,两眼立刻放出光彩,拉着我说:"走,去看看,去那儿看看。" 看了几条豆芽沙埂,矮舅娘的眼睛眨巴了一阵,连说:"好处所!芽豆芽的好处所!"又说:"明天就在这儿芽豆芽,你家可以芽豆芽卖了。" 第二天,矮舅娘早早地带着黄豆种、绿豆种来了,进门就和家母嘀咕,家母很高兴,立刻着手准备。当日下午,我们一行人来到鸳鸯潭畔,矮舅娘用刮扒刮出两条平坦的潮沙沟,家母伏下去点黄豆绿豆,随即筑起沙埂浇上水。矮舅娘叮嘱三姐和我:每天浇三次水,一连浇三天,等沙埂裂开,便可扒豆芽了。话虽这么说,但她不放心,带着三姐和我浇了三天水,裂埂后又小心翼翼扒沙取豆芽,然后洗掉泥沙,挑到集市上卖,净赚了三十枚铜元。 从此,我便开始了挣钱谋生,我们家又多了一条生财之道。 可就在这年秋天,可怜的矮舅娘死了,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惨,棺材都没能睡一口。那些日子,我们一家简直失魂失魄,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祖坟地种菜,没去鸳鸯潭芽豆芽,去那里会使我们想起矮舅娘,想起当日她那股欢喜劲,想起过去的一切一切;而一想起这些,我们一家就会更加伤心,就要大哭一场。 可怜的矮舅娘只活了四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