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女性主义题材影片大行其道，但不少故事依然采用男性视角去呈现女性形象，这让所谓的女性主义成为了电影宣传的噱头，并没有表现出现代女性遭遇的困境，以及迎头而上的勇气。 《女人的碎片》（Pieces of a Woman）注定在今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它将女性主义题材影片带到了全新的高度。 电影由一场长达30分钟的室内长镜开始，而这段镜头调度与演员表演都堪称大师级的戏份，直面女性分娩，女主角玛莎（凡妮莎·柯比 饰）在家中待孕，突然羊水破裂，即将分娩。 而预订的助产士暂时无法脱身，于是另遣他人。丈夫肖恩（希亚·拉博夫 饰）贴心陪护，大讲笑话帮助妻子放松。 助产士到达后，带有强烈共情感和疼痛感的戏份不断上演，此间充斥着鲜血、痛苦的嚎叫和吸气声。 凭借此片拿下威尼斯影后的凡妮莎·柯比技惊四座，人物的物理位置不断变化，镜头把紧张情绪推进至沸点，疼痛感随着长镜头移动，从画面内传递到屏幕外，观众被逼迫在场，同女主角玛莎一道承受着分娩的痛、随时濒临崩溃的边缘。 几经艰难，玛莎终于产下女儿，新生的幸福不过几秒，死神便伸出了魔爪，婴儿突然体色发紫，缺氧死去。救护车赶到时，一切为时已晚。而婴儿突然死亡的具体原因，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新生孩子突然夭折，让玛莎陷入了人生低谷，她的事业、婚姻、家庭突然破碎，如何修复、重整，回归，成为了此后的叙事主线。 《女人的碎片》直视痛苦和哀伤，它把美好砸碎，要求女性面对一地伤心碎片，独自拼凑。母亲 《女人的碎片》由导演凯内尔·穆德卢佐和她的妻子一同创作，卡塔·韦伯作为本片的编剧，也经历了一次不幸流产，所以影片中的两位主角和故事多多少少会有两人现实经历的自我映射。 凯内尔·穆德卢佐曾在采访中透露，在这次不幸发生后，两人都不太提及此事。直到卡塔·韦伯写出剧本，才真正得到释放，彼此释怀。 导演说，他希望讲述一个关于慈悲、爱和力量的故事，而非关于失去和悲剧（＂would like to tell a story about grace, love, and strength, and not just about loss and tragedy＂）。 所以，影片一开始就呈现了人世间作为悲痛的＂失去＂，然后讲述女性如何面对正常失去，逐渐找回自我。 电影的女性主义是外露的，导演特意突出了女性分娩这一明显的生理动作，而且罕见地用＂真实时间＂替代银幕时间，记录下了玛莎的整个分娩过程。 真实时间让电影里的一分钟等同于现实中的时间流逝。戏剧与真实并行，在凸显现实性的同时也张大了故事的戏剧性。 导演用整整20多分钟的长镜头记录下了玛莎分娩过程，而且使用非常多的镜头语言，在不算宽敞的房间内，不断有内部调度发生，强调这一女性生理动作的潜在意义——即母亲身份的神圣赋予。 即便在玛莎失去了孩子，她的母亲身份却并没有丢失，这是她伤痛的来源。因为这份疼痛感太剧烈，她只能被迫逃离，选择性遗忘，把自己对外界的反应调到最低。镜头和配色开始变得冷静和暗淡，世间万物流转，独独与她无关。 玛莎用机械式的生活方式掩盖丧子之痛，但身体却不断提醒她母亲的身份，比如突然对苹果＂情有独钟＂，看到孩子会莫名微笑，胸前突然湿了一片，更是令她对于母亲的身份认同有些猝不及防。 孩子的在场，哪怕无意间被旁人提及，都会令她恼羞成怒，愧疚难当。 影片的中段一直都是冷漠的，在影片仅有的冲突时刻，玛莎的母亲讲述了自己作为母亲的故事：当年，她的丈夫被关进集中营后，她躲进一个废弃棚屋生下伊丽莎白，出去寻找食物以养活两人。当医生要放弃伊丽莎白的生命时，她坚持。 医生提着还是幼儿母亲的两只脚，＂像提小鸡一样提溜起来＂，说如果孩子还能抬起头来，就说明还有希望。 ＂然后，我抬起了头（I lifted my head），＂已经白发苍苍的母亲回忆道，以此鼓励玛莎出席庭审，要么将＂罪人＂绳之于法，要么面对内心的罪恶感。 反正，不能再选择逃避，因为自我放逐就是浪费生命。这显然与当年，作为孩子的母亲，以及她的母亲在面对生死存亡时的勇气高下立判。女人 《女人的碎片》并非呈现了女主角玛莎一个人的＂碎片＂，在这不经意的插叙中，我们能感到一种沉默的坚韧，一种丰沛的力量和这种力量的传继。从外婆、母亲，到玛莎自己，三人都担负过母亲的责任，也曾作为女儿见证了母亲的伟大。 另外，助产士和玛莎的律师也都是女性，她们有各自的专业性和坚持。影片中的男性反而居于次位，甚至显得有些可笑。比如丈夫肖恩，与以上这些女性角色相比，表现出更多脆弱与感性。痛失爱女后，已戒酒多年的他又开始酗酒，内心的创伤需要通过辱骂他人甚至妻子来发泄。 他甚至出轨了妻子的律师表姐来排遣痛苦。而这场出轨又仿佛后者以身体平复了他。最终，他甚至接受了丈母娘的金钱资助，离开了玛莎，用逃避完成自我修复。 影片有一场精心的对比。求欢失败后，丈夫肖恩选择了找玛莎的律师表姐发泄欲望，找回作为男人的尊严。 而玛莎也企图在酒吧证明自己依然有女性魅力。觥筹交错，眉飞色舞，一位男士很快沦陷。在两人即将进行身体交流时，玛莎踩了急刹车，带有一点羞愧的飞速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中，两人都企图占据道德高点，先声夺人，掩盖背叛的愧疚。肖恩用暴力再次宣证自己的男性身份。而玛莎以冷漠回应，用香烟戳破膨胀的瑜伽球，就像她瘪下去的孕肚，这一刻，妻子和母亲的身份都开始摇摇欲坠，两人的感情不再充盈，泄了气一般，甚至因破了洞而无法再修补。 失去了孩子，然后失去了丈夫，触底后终于迎来了反弹。 母亲的鼓励之后，是表姐对于肖恩的不屑一顾。她轻轻松松就看清楚了肖恩再在拿到巨额分手费后的真面目。她口中说着＂相信＂，心里却和手中被掐灭的香烟一样，早已＂拒绝＂。 再其后，玛莎终于重拾面对失去的勇气，走上了法庭，直面助产护士，并最终给出了原谅。 无论是一开始令人震惊的分娩场景，亦或叙事中多位女性面对生活的行为举止，影片无时无刻不在强调女性的内在力量。生命易碎，时间易逝，唯独母爱能够修复一切，甚至为人生按下暂停键，记录最美好的片刻。碎片与大桥 在这个不算复杂的故事里，《女人的碎片》有着精巧的寓言体系，潜文本精准且诗意。从羊水的逐渐丰足，到结冰的城市运河亦由寒潮化作暖流，横跨其上的桥梁的逐渐合拢竣工。 当玛莎带着丈夫唯一留下的帽子，倒撒孩子骨灰的一刻，母体与胎儿间断裂的脐带再一次连接，抚平了＂命运＂共振的伤痕。 而苹果种子从发芽的新生到来到最后茁壮成长为供孩子玩耍的参天大树，期间许下承诺的男人被抹灭，破碎的女人独自重新站起。 ＂她的身上有苹果味＂。玛莎对苹果的执念根源，以及苹果的意象在最后的法庭戏上得到了阐释。 片尾夏娃摘下幸福的苹果，伊甸园根本不需要亚当，上帝送上祝福，生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落幕、定格。 一场令人钦佩的关于母性同这个世界间关系的绝妙比喻让影片充满着诗意和哲理。最后的宽恕蜕变于之前男性和家庭作用力的溃败，母性的强大坚毅从何而来，人类一切行为乃至整个自然界的运作法则，皆在其中。 《女人的碎片》超越了对生育之苦、丧子之殇、亲密关系间爱与痛的一般性表达，而将这些问题拔升到人由于自由意志而面临的存在之痛的层面去思索。 这无疑为女性主义的阐释之路提供了另一条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