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左 李家村是阿成永远觉得难堪的地方。李家村是阿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阿成的出生地,阿成的根。阿成是理科生,一点都不感性,至于为什么,阿成没有对许娜说,他不愿意把心里许多不堪向人揭示的东西袒露在許娜面前。即便心里多么不堪面对,一年总得回几趟。有时回去参加红事白事,亲情不能怠慢,没有红事白事也得回,母亲阿左还在李家村。要不等着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住省城就看不起乡下了?了不起啦?还不是从乡下女人裤裆钻出来的。" 阿成为了能不回李家村,曾连哄带骗把阿左带到省城。 初来乍到的阿左,开始时对城市生活表现出无比的热衷,这里摸摸,那边瞅瞅,什么事都觉得新奇,见到一座高楼,可以仰头看半天,嘴里啧啧的慨叹,"好高啊,快顶到云了。"然后给李家村的尹招娣打电话,"你也来省城玩玩,很多高楼,高得快顶到云,人也多,这里天天赶集。" 尹招娣说,"可惜我要带孙子,要不是我也下去见识见识。" 没多久,她开始厌倦了,觉得城市的白天很长,黑夜也很长,长得睡了几觉还是白昼,长得醒了几回还是黑夜。为了打发时间,她跟家里的工人抢活干,那时阿成家的工人还不是现在湖南籍这一个,是一个广西籍的年轻妇女。这个女人比较狡猾,她怕被挨骂,装出十二分的委屈对阿成说,老太太什么活都抢着干,不让她干非要干,这家里没她什么事了,她离开算了。 阿成劝她说,老太太是闷的缘故,她想干就让她干,分一点家务事让她活动一下筋骨。 那工人得了阿成的话,除了买菜这桩活,索性什么活都交由阿左去干。可这样轮到许娜有意见,阿左粗糙手艺做出的饭菜许娜无法下咽,这样,阿左的活又交归广西籍工人。 无所事事的阿左,如缺少雨水的白菜,很快就焉了。 那天夜里,一家人吃着晚饭,阿左突然放下碗筷,呜呜地哭起来。 阿成问她怎么啦。 阿左说,"我想阿海了。" 阿成说,"大哥在二姐家住,生活得好好的。" 阿左说,"但我还是想他。" 阿成说,"那我就把他接下来陪你。" 阿左又说,"我还想招娣。" "这。"阿成愣住了。 引致正吃着饭的许娜噗叽一笑,饭都喷了出来。 阿左吵闹要回去那几天,碰巧阿色带女儿到省城医治耳朵,回去的时候,把阿左又带回了李家村。从来省城到回去,前前后后阿左才呆了十天。 重新说回那一年。 阿左男人满七七又过了些时日,时间已经来到73年二月末,具体是那一天,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时李家村还没进入春耕。二月末,天虽然仍不放晴,但有些许阳光从铅云的缝隙漏下,山里明显温润了许多,掠过人脸的风也不似刀刮了,田里的紫云英着了魔似的疯长,几夜功夫,嫩绿的苗蔓淹没了腐烂的稻茬,绽放出一簇簇紫红的花儿。除了紫云英,菜花、梨花也开了,无垠的紫红中,点缀着金黄、雪白的色彩,没有进入春耕的李家村笼在一片绚烂的花海里。队长周耀华说,让紫云英再美几天,几天后把紫云英翻犁到土地里沤草肥,春耕一旦开始,就要辛苦到年尾,大家借这几天时间好好休整。因为很快就要开耕,闲暇时间所剩不多,李家村的人意识到要把过得松散了的日子是时候紧一紧,去修整开荒地,把该种的种上;放了一冬生锈的犁耙、生锈的锄头镰刀、甚至猪圈鸡舍,该修的赶忙去修,该补的马上去补,他们有的在河边,有的在地里,有的在自家的院子里,各忙着各家的私事。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媒婆一枝花一身崭新的靛蓝衣服、桃红的毛线挽着一个小小的抓髻,风吹柳摆地出现在李家村。 一枝花要去阿左家串门,她其实去说媒来着,因为上寡妇门前说媒,对媒婆对寡妇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她打着串门的幌子而来。 媒婆一枝花年轻时,着着实实是镇里的一枝花,她说她年轻时很漂亮。镇里了解她的人都说是,还替她补充说,她之后镇上再没出现过能赛过她的人。她还说她年轻时曾在部队做过护士,当年的同事,现在很多人都做了大官。了解她的人又说是,一枝花说的一点不假。至于当年做护士做得好好的,为什么后来又不做,回到镇上做一个不讨喜的媒婆?这些她没说,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不过凭她遮遮掩掩的态度,大家猜测原因肯定和风化案有关。 媒婆一枝花无论走到哪,都特别招惹人眼,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这时她已经和漂亮不沾边。年过七十岁,身板极瘦,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薄薄的,连头盖骨都遮不住,还患有眼疾,眼眶时时刻刻挂着泪水,说话时不停地用手巾拭泪,仿佛是向人倾吐委屈事。 "一枝花,到哪家说媒?"在地里忙活的人问她。 "不是说媒,去串门。" "去哪家?" 一枝花支支吾吾没说。 问话的人才不相信一枝花的话,只是一时猜不透她去哪一家说媒。李家村没有待嫁的姑娘,数来数去只有寡妇阿左,又问:"去阿左家吧?" 一枝花瞒不下去了,只好应声说确实是去阿左家,但不是说媒。 "去阿左家?还说不是说媒?" "不是,真的不是。" "她才刚寡,你就赶去说媒,这不好吧?"问话的人咯咯地坏笑。 "都说不是说媒。"一枝花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疾步走开。 一枝花来到阿左家的时候,阿左正往竹杆上晾晒浇过水的菜心。把蔬菜做成菜干,是乡村储藏蔬菜常见的法子。这时节家家户户如此。在青菜谢了,辣椒茄子还没长起这段青黄不接的时间,菜干就上饭桌。 "阿左在啊。"一枝花看到阿左,站在院墙外喊。 阿左抬起头,见是一枝花,一脸的愕然地应了声,"在。" 这时候,对面的院子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声,是仁福女人的声音。仁福在村外远远看到一枝花,揣测一枝花准是为阿左说媒来着,就差遣他的女人尾随着一枝花回村。那女人发现一枝花果然是来找阿左,想制止又不敢站出来,在自家的院子里指桑骂槐地骂。她抓起一把扫把,在院子里赶鸡,把鸡赶得咯咯的四处乱窜,一边赶一边骂,"死瘟鸡!几天就耐不住了!死瘟鸡!作孽的事别作得太多!阎王会给你上火山下油锅的。" 阿左和一枝花都听得出她在指桑骂槐,骂完阿左又骂一枝花。一枝花脸皮厚沉得住气,显得若无其事。但阿左火爆性子,她按捺不住,脸刹时胀成猪肝色,直起腰杆朝那边喊,"你骂谁?" 那女人在那边院子仍絮絮不休地大声数落,"死瘟鸡,骂的就是你。" "想打架就站出来!别躲躲闪闪!" "死瘟鸡。" 阿左气炸了,忽地弯腰捡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块,狠狠地朝那边院子扔过去,石块劈啪打在那边院子瓜棚的竹杆上,石块虽然没打中,但那女人着实被吓得不轻,那边尖利地哀嚎,"死人啦。打死人啦。" 阿左弯腰又拾起一块石块扔过去,打在那边的瓦片上,那边的声音彻底哑了。 一枝花怕招惹起更大的祸事,哭丧着脸低声哀求,"别扔了,再扔就出人命案了。" 阿左高扬着头朝那边院看了一会,确定那边不敢再闹事,扭转脸冷冷地问一枝花,"你来干什么?" 一枝花细细声说:"有空不?到你家坐坐?" "没见我忙着吗?" "就碍你一会,一会。" 阿左当然明白一枝花前来的目的,她这一段刚没了的婚姻当时也是一枝花做的媒,现在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岂有不怪一枝花的理,无法给一枝花好脸色,但不放她进门,似乎是对那边示弱,于是手一挥,"进去!"一枝花忙溜进屋。 一枝花进了屋,见阿左表情冷淡,不敢擅自坐下,瘦瘦地站在屋正中对阿左说,"有几个人托我过来问问你。"阿左刚成寡妇,媒人就赶忙着上门说媒。并不是寡妇的行情比姑娘好,缘由是光棍多,姑娘他们够不着,只有找寡妇,而寡妇就那么几个,所以个个都想抢先下手。 那天阿左和仁福仁禄吵架,说的都是气话,并没有动去改嫁的念头。看着一枝花,阿左的气又上心头,"看看我现在,都是你赐的福,当初作媒时你是怎么说的,说他人好命好,什么都好,看看你作了什么孽?" 一枝花一脸尴尬,扬起手轻轻打自己的嘴巴,"是我的错,当初走了眼。"因为眼疾,泪水又下来了,她拿起手巾拭擦,那样子像为当初作了这个媒而愧疚。打完嘴巴后她说:"当初也不能全怪我,你也是见过他这人,无论我怎么说,如果你觉得我的话有错,你断然不会嫁。" "当年要不是我单纯,才不会受你蒙骗。"阿左说。 一枝花这人很会察颜观色,见阿左的语气松动,便自个搬梯上楼顺势而上,"这回的人你都认识,我说完,成不成你定夺,要不要听听?" "那你就说来听听。" 阿左找了点针线活,见一枝花还站着,朝一枝花丢丢下巴,示意她坐下。 一枝花得了示意,拉过来一张凳子坐下,又拭了一回泪,"你人好,看上你的人很多,有三个人叫我来问。"一枝花一面说,一面亮出三只手指晃了晃。 "你说。" "林家村的福林,知道吧?" "年纪和我差不多,前年死了女人的?" "嗯,嗯,对,就是这个,不过他有要求。" "什么要求?" "他说他家有孩子,你的孩子不能带过去。" "呸。"阿左呸了一口。 一枝花见阿左呸了一声,知道这个再没有往下说的必要,马上闭了嘴。 "刚才你说有几个,还有谁?" "都是同一个公社的人,你也都认识,说你孩子多,也是那条件。"阿左不耐烦地打断她,"那就别说了。" 一枝花陪着笑脸说,"就是,哪有不要自己的孩子跑去帮养别人的孩子的事,连我听了也不乐意,他们还死皮赖脸央求我过来问问。" 阿左心里冷笑,一枝花这一趟可不是白跑的,即便不成,她也收了别人的好处,况且来一趟就收了三个人的好处。 一枝花说:"这回当我什么也没说,以后有好的,我再作媒。" 正事没办成,一枝花只有天南地北地陪阿左聊了一通废话,想旁敲侧击了解一下阿左的要求。刚说了一会儿,突发现有个人影在阿左院门处晃了几晃,一枝花侧身往门外看了看,低声哎哟了声,"你的疯婆婆。"阿左觉得有些愕然,她来干什么?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侧身往院外看,果然是她的寡妇婆婆,扶着院门正往里窥望。一枝花心虚了,她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慌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忙不迭地说,我走啦,我走啦,以后有好消息我再来。 话音落下,她瘦瘦的背影已经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