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巴交的柱子爷突然失踪了，找到他时，让人泪如泉涌

　　柱子爷，今天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你心里就难受。
　　你活了84岁。84年中，你活得窝囊，活得寒碜，活得太没头脸。全村几百口人，就你最没份量。村里人都低看你，把你看作路边的草、河里的石，愿踢就踢，愿踏就踏。你在夹缝里生活了一辈子啊！
　　你父母一辈子就留下你这棵＂独苗＂，可你却没有别人家独生子的骄奢淫逸、专横跋扈。相反，你生就的懦弱，生就的卑微，你的性格注定一辈子就得被人欺。你好像从来不会笑、不会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不了解你的人还以为你是哑巴。偶尔说一句，还是结结巴巴，结巴半天，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你父亲是有名的乡间绅士，他断定你一辈子是个窝囊废，所以就拼命地积攒家业，为的是给你留条后路。你父亲闭眼的时候，给你留下了三间大瓦房，还有十八亩地，足够你受用一辈子了。 谁也想不到，不久，划分＂成分＂开始了，你当之无愧地当上了＂富农＂。说你吸了穷人 的血，吃了穷人的肉。生产小队开会批斗你，生产大队开会批斗你，公社开会批斗你，把你五花大绑捆起来，脸上涂上黑墨汁，头上戴一顶三尺高的纸帽子，一个村挨一个村地游斗，说要把你批倒批臭。在一声声＂打倒地富反坏右＂的口号声中，在一声声对你的啐骂声中，你低着头，弯着腰，连地缝儿也钻不进去，你真象欠了劳动人民多少血泪债似的。
　　因为你是＂富农＂，是＂坏家伙＂，人们都不把你当人，把你当牛使，把你当狗看，最脏、最累、最苦的农活是你的。大人小孩都可以对你横加指使，教你向东，你不敢往西；教你立正，你不敢稍息。队长说：＂今天你去掏大粪！＂你赶忙应一声：＂是！＂乖乖地挑着茅桶到茅厕里去了。如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你说：＂去！把那块石头搬过来！＂你也赶紧弓着腰，快步跑去搬来了。夏天，到河里洗澡，等贫下中农洗过了，你才能下河洗；大热天，贫下中农在树荫下歇凉，你却在太阳底下干活；冬天，生产队干活休息时，烧一堆火取暖，你不能往前站，只能站在贫下中农的屁股后。你活得好苦、好累，可你还得耐着性子活。你本来有名有姓，可村里人不叫你的姓名，大人小孩都叫你＂四类分子＂。你一听见叫你＂四类分子＂，你的额头便会青筋暴突，原本暗淡无神的眼睛立刻发出愤怒而犀利的光芒。我小时候，也曾喊过你＂四类分子＂。每次，你的脸膛都会涨得通红，对我大声呵斥：＂你……你……孬！＂我在你的愤怒中得到满足后，撒腿溜之大吉……
　　柱子爷，现在想来，我真后悔。我不该在你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其实，你对我挺好的。你给我摘过酸枣，你给我逮过蝈蝈，只要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你都会满足我的。那年冬天一个寒冷的下午，我在村前的河边遇见你。我说，我想要鱼。你二话没说，把裤脚一挽，跳进冰冷的河里摸起鱼来。这时，忽然窜出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鲶鱼，你结巴着招呼我：＂快……截……住！＂你在紧张慌忙中被河石拌倒在河里，棉袄、棉裤都浸湿了，可你抓住了那条大鲶鱼，然后放进我的水桶里。你冻得牙齿＂咯咯＂地响，可你却＂嘿嘿＂地笑着，脸上放出少有的灿烂。
　　凭你的和蔼慈善，我敢说，在家里，你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是，老婆、孩子都嫌你窝囊，嫌你没用处，也不把你当人看，更不把你当成一家之主。他们厌恶你，诅咒你，更恼恨你。因为有了你，他（她）们都成了富农家属。他们常常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和你说话，不和你同桌吃饭，你完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你默默无言，独自下地干活，独自蹲在墙角吃饭，晚上独自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看罢星星，你独自回到那间老屋，独自在那张破木床上睡觉。你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过着极度枯燥、乏味的生活。
　　忽然有一天，上级有政策，要为之前划分的地主、富农＂摘帽子＂。你的＂富农帽子＂摘掉了。你身上顿时轻松了，头直起来了，核桃皮似的脸开始泛光了。可时间不长，你又沉默了、苦闷了，一天还是独自闷闷地吃饭，闷闷地干活。因为，人们仍然躲着你。在他们看来，一薰一莸，十年仍有余臭。你虽然＂摘了帽，＂他们仍然把你当作＂四类分子＂。他们仍然看不起你，大人小孩仍然对你横加指使，生产队最脏、最累的农活仍然是你的。但你从没发过一声牢骚，仍然默默地承受人们对你的不公。
　　我每次从县城回老家，总见你独自呆呆坐在门前那棵皂角树下。一看见我，你总是急忙站起身，问候我：＂回……回来了……乖，吃……饭没……乖……＂两只手不自然地在身上摸来摸去。我在惭愧和怜悯中回答着你的问候。见你如霜的白发下覆盖着一张苍老多皱的脸，一绺白山羊胡子，因结巴不时抖动着，我的心里便为你涌出一股酸楚。 你78岁那年，也许你觉得再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活，死了以后得给儿孙们留点什么。你说你要放羊。儿子真的买了几只羊交给你。从此，不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你以羊为伴，以羊为友，精心地呵护着它们，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那羊也争气，居然繁衍出了一大群。你常常呆呆地看羊，看见羊你心里就舒坦，你皱巴巴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那一天，你突然失踪了。家里人不见你吃饭，到处找你，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没找到你。最后找到羊圈里，见你倒在地上，手里握住一只荆筐，筐里盛着喂羊的草料，一群羊围着你＂咩咩＂地叫…… 你死了。人们并没有因你的死而惊天动地，反而显得出奇地平静。就像村里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羊，仍然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只有那群白山羊不停＂咩咩＂地叫着，像是在为你唱着挽歌。
　　柱子爷，你一辈子在人间没混出个头脸，但愿你在天堂里能抬起头、直起腰，混出个人模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