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凌琴 一
石伯姓石名太,是个木匠,羌镇人都叫他"老实在""实在伯"。实在伯在羌镇算个人物。 石家木匠铺就在槐树巷里,石太和弟弟石天都是木匠。弟兄俩手艺精湛,人缘好,把木匠铺的生意做得稳稳当当,风生水起。 石太比兄弟石天大三岁,弟兄俩都成了家。只是石二嫂肚子特好,三年两头生,噼里啪啦就生了三男二女。石太媳妇石大嫂却只生了一个女娃,还得了"四六风"死了,从此便停了怀。两口子干着急,可再怎么鼓捣也没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女人们说,这是"秤锤生",啥意思?生了一个就没影了,好像秤锤掉到井里,因而就叫"秤锤生"。 石太两口子叹息着,便把老二家的孩子视为己出,给纳穿纳戴,经管养活。 石天夫妇看在眼里,便私下商量,等小五儿过了岁,断了奶,便正式交给大哥夫妇抚养。石太夫妇欢天喜地答应了。 小五儿刚过岁,还没交过手,这一带便闹开了瘟疫,正是麦子收罢时节,石二嫂去娘家上麦罢会,回来就呕吐、肚痛加腹泻。石天请了镇上有名的中医唐先生来诊治,唐先生开了几味清解解毒的中药,当下稍有遏制。可到了第三天,吐得更凶了,连胆汁也吐了出来,那黄绿黄绿的水,气味难闻。石二嫂喘息着,把丈夫、哥嫂及孩子们都叫到身边,拉住大嫂的手道:"我不行了,说好把小五给你的,现在看来,这五个娃都要交给你了,从今后,你就是他们的亲娘。" 石二嫂说罢,便叫孩子们给大伯大娘磕头,孩子们齐刷刷地跪下了,石大嫂哭了,她抱起小五儿哽咽道:"你放心,从今后,我就是他们的亲娘。"三天后,石二嫂走了。亲人哭了个昏天黑地。 埋葬了二嫂,大嫂便觉得身上困乏不适,几天后,可怜石大嫂也一命归西。 半边天塌了,石木匠家里乱了套,孩子们哭哑了声,石太石天弟兄俩的脸立马像刀刮了一样,黄瘦黄瘦,眼窝深深陷了进去。好在大儿子祥子的童养媳荞花12岁了,能抱一岁的五儿,能烧锅做饭,家里总算没断了顿。 就这样混过了十来天,可荞花不会蒸馍。邻家孙婆婆来了,她手把手地教荞花怎样先发酵面,发好后再和面,再蒸馍。 荞花十岁时死了娘,父亲在外扛长工,便把女儿早早送到了婆家。这里人叫这种方式为"小送"。荞花跟上孙婆婆学了几次,终归是不熟练,不是死面馍,就是没蒸熟。石太苦笑道:"娃娃,吃吧,吃到肚里让它慢慢熟去。" 转眼到了冬天,河里的水都结了厚厚的冰。这时,镇上来了好些冻得簌簌发抖的河南人。河南遭了水灾,他们或偷偷爬上煤车、或担着担儿逃到陕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了镇东头的老爷庙里,没吃没喝的,好不凄惨。 这天早晨,孙五爷来了,石老二出门做活去了,家里面缸露了底,石太便留下来,套了牲口在磨房磨面,祥子和二祥去学校上学了,留下荞花和几个小的,给石太帮忙。 石太尴尬地拍拍面手,叫过荞花罗面,自己招呼孙五爷坐了,捅开小火炉,为他沏上了一壶酽茶。孙五爷好茶,石家兄弟平时给人做活,常常挣了好烟好茶,回来便招呼孙五爷品茶。 孙五爷的胀眼泡眯成了一条线,他喜滋滋地道:"石太,叔今给你保大媒来了,村头老爷庙的难民里,有个寡妇,年龄和你相仿,我说了你的情况,人家没得说,愿意,只要你出五斗麦子,这事便成交,你还年轻,也就四十岁,娶个女人回来,还不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 石太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尔后他装了一袋旱烟,悠悠地抽了起来。 孙五爷急了:"好我的贤侄哩,你好歹总吱个声吧。" 石太放了烟袋,冲着五爷打拱:"五叔,你的情我领了,这些天来你和五婶对我家的照顾,今世报答不完,容我来世报答,只是你要依我一件事。" 孙五爷胀眼泡瞪得像铜铃,猜不透石太葫芦里卖的啥药,疑惑地问道:"啥事,你尽管说。" 石太压低了语气,对孙五爷一番推心置腹,孙五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在理,就按你说的办。" 石太最后要求五爷:"一定要保密。" 五爷说:"好,晚上我再来,"便走了。 晚上,石天回家了,劳累了一天,正要喝杯茶、抽袋烟后休息,孙五爷来了。 孙五爷喊过石太石天,说是有事商量,等兄弟俩坐定,五爷郑重说道:"你弟兄俩是我眼看着长大的,眼下,家里没女人,娃娃没人管,石太,长兄比父,我给老二说个女人,你得做主。" 没得老二开口,石太开了腔:"五叔说的在理,这六个娃非得有个妈不可,只要有合适的,你尽管说,贤侄亏不了你。" 石天免不了谦让一番,但石太主意已定。为了孩子,石天只有顺水推舟了。 三天后,河南寡妇春兰进了家门。成了石老二的妻子,六个孩子的母亲,把个荞花喜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 春兰长得很一般,高大的个子,微黑的面庞,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挽个大髻,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于水灾,她随娘家人逃难到此。进了石家门坎,春兰一颗漂泊的心落了地。她喜欢石天的诚实、勤劳,崇敬大哥的无私,正直。善良的春兰有的是力气,在她的操持下,这条风浪中的小船终于稳住了阵脚,平平安安地朝前行驶了。 十年后,祥祥和荞花有了孩子,大女子翠翠、二女子芳芳都已出嫁,二祥考上了州里的高中,小五儿也上小学了。石太和石天从心里感激春兰,感激当初保媒的五爷。一次雨天,便拉上五爷,又上酒馆了。 三人进了酒馆,"聚友阁"店老板殷勤地拿来西风酒,端来花生头肉、黄瓜豆角大杂盘,兄弟二人殷勤劝酒。几杯酒下肚,五爷便滔滔地打开了话闸子道:"老二,你能有今天的福分,不要谢我!" 石天诧异道:"五叔,不谢你谢谁?" 五爷瞪着发红的胀眼待要发话,石太在桌下用脚踢他,五爷白了一眼道:"你再踢,我也要说。"于是,五爷便一五一十把当初如何给石太说媒,石太不允,硬是让给了弟弟。 石天听罢,端在手的酒杯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五爷道:"你发啥呆,当初你哥怕你不答应,把这事捂了个严严实实。这多年过去了,你儿娶女嫁,只可怜了你哥,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连个暖脚的都没有。" 石天猛地扒在了桌上,一声"哥呀",便嚎啕大哭起来。石太埋怨五爷:"你看你,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说它干啥?"石天泪流满面说:"哥,我对不起你,"朝哥哥跪了下去。这时酒店老板,客人全都伸过头来倾听,众人啧啧叹息道:"石太呀石太,你太实在了。" 二
石太还有一件傻事,为众人津津乐道。 槐村巷口有一户人家,姓李,山东人,叫李乐盛。李乐盛高度近视,戴一幅近视镜,人称李瞎子,平日里就靠卖颜料为生。妻子难产死了,他和儿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眼看儿子十八九了,还没有人给提亲。急得李瞎子嘴上都起了泡,那双近视眼红得像是血灌了一样。 这一天,李瞎子提了半斤花茶,寻上了"老实在"石太说:"老哥,你平日走东村串西村,能不能给咱娃说个媳妇?" 石太是个眼软人,见了可怜人,心里总是大大的怜惜。这与李瞎子同住一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无啥深交,却是蛮熟稔的。今儿李瞎子求上门来,石太便一口应承下来。 应人事小,误人事大。石太应承下事,还真像是接了军令一般在心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便在沙窝里给物色了一个女子,叫秀儿。 秀儿家是河南人,几年前挑了担子来陕西,就在这沙窝里人烟稀少的地方落了脚。由于人勤快,几年功夫,便把窝棚变成了草房,石太弟兄俩应邀给盖房, 亲事一说就成了。秀儿父亲高兴,毕竟女儿由沙窝嫁到镇上,光彩着哩。只是彩礼要得多,李瞎子多年的积蓄花光,还拉了不少外账。 结婚这天,花轿来了,秀儿就是上不了轿。咋,还要一个布(四丈白布),李瞎子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秀儿家寸步不让,布拿不来不上轿,两边僵住了。 急坏了媒人石太,他不断地说好话,可就是不管用。急得他想一甩手走人,不管了,爱咋咋去。 眼看太阳要偏西,他冷静了下来,借了匹毛驴,"蹬蹬蹬"骑了二十里回家,取来妻子留下的四丈白布垫上。花轿终于颤颤悠悠地起身了。 几年过去了,李瞎子始终不提还布的事。为啥,秀儿肥臂大胸,是个生娃的料,很快扑扑通通生了三个儿子。人常说"一个娃三年穷,不穷不得行"。多了几张吃饭的嘴,那日子就像"辘轳绳,匝匝紧",越发难熬了。哪里还有布? 石太去了几趟李家,看着那个艰难劲儿,张了几次口,也没能说出来。说出来也是白说,白说还不如不说。罢罢罢,"老实在"喝了李瞎子从门上借来的一撮茶叶,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最后拍拍屁股走人。 槐树巷的老槐树黄了绿了,秋天里落叶照例落了一地,黄灿灿的像铺了一地金叶子。荞花的儿子都上中学了,秀儿的儿子也背着书包走进了龙王庙的小学堂。"老实在"的四丈布,他再也没有提及过。 三
石太老了,再也不能背起家具走四方了。已经进入生产队时代,他蹒跚着步履,拄了拐杖,每天去镇西的杨树林看管杨树,防止有人盗伐,这是队长特意安排的。队长就是李瞎子的孙子李龙。 石天去世了,石太成了一家之主。春兰、荞花、祥子还有一群孙子,对老人都是恭敬有加。饭时,杨树林畔便响起清脆的童音:"爷,吃饭了。" 这一年,二祥大学毕业分到北京,他拿着自己积攒了半年的工资回到羌镇,准备接大伯游趟故宫。这时,"实在伯"已病倒月余了。二祥责怪家里不告诉他,春兰哭诉道:"你伯死活不让告诉你,说是怕耽误公家的事。"二祥跪在炕上,拉着大伯的手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了要接伯去北京的意思。大伯一边喘息一边道:"娃呀,伯是去不了了,你要是有宽余的钱,就把你妈接去玩几天,她一个外姓人,家里没她一个亲渣渣,硬是把你姊妹拉扯大,要报答,你就报答她。"二祥哭着道:"伯,你放心,我一定让我妈游趟北京。" 这天,"实在伯"显得分外高兴,几天都不吃东西的他竟然喝了一小碗粥。二祥准备给大伯理个发,发现大伯脸色不对,春兰赶紧叫祥子、荞花姊妹几个,等孩子们都到场,"实在伯"努力睁开眼看了看,慢慢闭上,走了。 老槐树的叶子又飘落了,落得满地都是,映着朝霞和落日,黄灿灿的,像金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