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的白天短，凌晨五点半，天还没露鱼肚白，在仿宋小区B幢四楼一单元居住的老管就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老躺在床上也是种煎熬，他索性随手拿了包烟和打火机以及一瓶昨晚悄悄买回来的斤装北京二锅头，上了七楼楼顶。 平日里，老管家里洗晒大件的衣物被褥，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不好晾晒，都是老伴提上来挂晒。他是没帮衬老伴做家务的习惯的。住进这楼的这些年，每天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还真没上过楼顶看过。以前他是有过早起去江边游泳或沿河堤晨跑的经历的，但没上过这个城市的高处，没有俯瞰着欣赏过这晨曦中的城市。高处空气应该不好，谁会发神经早早上楼顶喷云吐雾吐故纳新呢？ 昨天夜里，老伴又对老管一通咒骂，恨不得他早死了，死了省心，死就从此不再害人。他听过也就听过了，挺坦然的，因为昨天下午，他哪儿也不去，也不上网，那个他起名＂二十年后一好汉＂的QQ已经没吸引力了。他埋头在房间里一口气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老伴，一封写给公安局。信写好后他就锁进抽屉里，继续安然地抽烟。 事情都已经想清楚了，该交代的，也已写进信里。今天起个大早，上楼顶来，老管是想看看晨雾。晨雾是令他着迷的东西，能让他想起童年、少年、青年和一些美好的曾经。他想起小时候跟父亲早早起床，到屋后的青山砍柴，在半山腰上，看到山下的村庄，晨雾跟农舍的炊烟混合在一起，如轻纱如蝉翼般，飘浮一层、两层，浮动着，弥漫在乡间清爽的清晨里，那景色还真是让人陶醉，感觉半山上的自己是腾云驾雾的神仙。那晨雾笼罩下的景物，是温暖的，温山柔水中，一幅让人爱恋的田园景象。 老管从五点半开始蹲着抽烟和喝酒，盼着等着鱼肚白的天幕下，如丝如缕的晨雾慢慢出山岫，升起，从城外柔顺地飘进城廓里，缓缓地飘过他身边。一支烟过去了，雾没有来。是不是天色不够明亮，雾没有显现出来呢？他吸着烟，喝着酒，耐心地等待着，像等待当年恋爱时的女友。 在乡间，晨雾是天天都有的。城里也许会出现得稍晚一些。需要耐心等待。他想，这等待似曾相识，有点像他青少年读书时的那份坚守了。 当年，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通过刻苦认真地读书，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然后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不用像父亲一样，一生为樵为农。功夫不负有心人，心劲盛盛的他还真的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屈指可数的大学生。四年后，他回到了县城工作……。这么想着时，烟咀就烫到手了，他猛地回过神来，狠狠地摁熄烟头，然后抓起酒瓶，又喝了两口酒，末了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噙住，点燃，猛地吸一口，长长地吐了出来。 喝了酒，舒出烟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轻松。这轻松让人觉得身轻如燕，让老管有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飘然。日子本来就该这样舒坦才对的呀。自己怎么就要走到写好遗书，交代后事的地步了呢？ 老管想，到这境地，都是酒害的，生死荣辱都是一杯酒啊！ 酒劲升腾中，老管回望自己走过的路。 二
那时，老管还年轻，大学毕业后，风华正茂，风流倜傥，才华出众，在单位里，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一个小小的县级市，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县直科级单位，有个正儿八经的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是稀罕的。物以稀为贵，单位的领导就有意将他列为后备干部培养，认为他是根好苗子，扶植好了，说不定能成为国家栋梁。那时，他还是滴酒不沾的小伙子，斯文得近乎新娘般的羞怯。领导对他说：小管啊，你是个人才，要多岗位锻炼，以后有下乡任职或挂职的机会，要给你去一下乡镇才行。他说：谢谢领导的关心和好意了，我不会酒，乡镇的工作大多是农村工作，不会酒怎么做得去工作呢？你不是让我完不成任务出局里的丑吗？领导说：是啊，到乡镇要做农村工作，不喝几杯，和基层群众就套不了近乎，拉不近距离。你不会酒，所以才要你去锻炼呀。谁天生会酒呢？我也是醉了好几回才逐渐学会的，不要紧，你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这个过程我们理解的。 后来，市里有下乡挂职的机会，单位的领导就推荐小管去了。 小管去挂职的是一个少数民族乡，民风淳朴，乡民热情好客。见到乡政府的人进村，没有谁家不敞门欢迎的。进了家门，就是用自酿的小锅米酒或红薯酒和灶上的烟熏腊肉招待。有鸡鸭鱼养着的，就杀这些自家养的动物待客。酒肉上来之前，先打油茶给客人喝。乡民没见过小管这么年轻的乡政府领导，那份欢喜荣耀之情自不必说，像见到自己高中状元的儿子般。 小管去的这个村，又是该乡瑶族风情味最浓郁的。瑶家的姑娘，只要看到男子称意了，可以留男子同床过夜的。很多未婚的男子，在这村子和姑娘过夜后，都成了这家的女婿。当然也有好多后来因为不合适，不能结为夫妻的。但姑娘父母都会很开明的，不怪男人占自家闺女便宜，第二天会给留宿的男子和自家的姑娘煮上两枚荷包蛋，以示慰藉。 小管是第一次来这个村。夜里和同事在一个村干部家吃饭喝酒喝油茶，因为不胜酒力，没等散席，就喝醉了。同时，尿也胀了，小管只好在天旋地转的状态下出村干的屋外尿尿。尿完之后，一个叫翠玉的姑娘就扶着他走了。小管迷迷糊糊的，就被姑娘扶着去了她家，醉倒在她床上。翠玉父母见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女儿领回个年轻俊秀的干部样的小伙回家，喜不自禁，忙各自睡去了。这种好事，村里见多了，所以，做父母的，会很识趣地回避着，也不会刨根问底。 同事和村干部见小管出门很久还不回来，就出门找了找，找不见小管，就寻思小管一定是被村民扶到家里休息了，便不再找。同事后来又继续喝酒，就醉倒在酒桌旁，在主人家呼呼大睡到次日中午。 小管次日醒来时，翠玉正睡在他身旁，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端详着他，眼神里满是喜欢和中意。他看到她那双活得会说话的眼睛，一脸的惊慌。 ＂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家，在我床上。＂ ＂你是谁？＂ ＂我叫翠玉。＂ ＂我怎么会在你床上的？＂ ＂昨晚喝醉了呗，走路都走不稳了，我扶你回来。你倒在床上就睡得像死猪。＂ 小管脸红如炭，小声问道：＂我没做什么吧？＂ ＂你不知道呀？＂翠玉的脸飞上两朵红霞。＂饿了吧？那柜子上有碗油茶蛋，我妈刚盛进来的，趁热吃了吧。＂ 小管看看脱得一丝不挂的自己和同样一丝不挂的翠玉，基本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小管下村喝酒＂失身＂的事，到底还是被同去的同事说出去了。因为同事是个有丰富农村工作经验的干部了，这种事，在该村根本也不算事。乡里的同事就羡慕起小管的艳福来。 小管为了政治前途，从此不敢到翠玉所在的村喝酒过夜。可是翠玉却从那晚和小管一起下村的乡干部那里，了解到了小管在乡里的职务和住处，来过两次乡政府大院找小管。一次送了包生花生，一次送了包土鸡蛋。小管拒绝不了人家，只好收了，然后相应地给回钱让翠玉搭车回去。翠玉见小管没有那层意思，估摸小管看不上她，就不再来了。 两年后，小管挂职期满，也就回到市里，翠玉嫁给了谁，小管也没知道。 挂职的两年，小管的变化是＂失身＂给翠玉了，然后就是酒量提升了，真如领导所说，得到了锻炼。基层真是个大舞台，他的酒量从挂职前的滴酒不沾上升到挂职期满的两斤以上。而且，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因为在乡间结识了不少领导和同事，回到市里又有一帮伙计朋友，吃饭时少不了要拉上他。无酒不成席，没酒也坐不久。拉上个会酒的小管吃喝，兄弟朋友们就能喝得痛快淋漓。 三
又一支烟抽完的时候，老管叹了口气，唉，当年的那帮酒友，竟有好几个不在了。他娘的，一个个才五十岁上下，都是喝酒喝死的。老管骂道。骂完了自己又吞了两口酒。 自己要是不去乡下挂职，不学会喝酒，应酬少了，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和假设。发生的就发生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悔青肠子也于事无补。老管这么想着，又点上一支烟，吞了两口酒。 那时提倡干部＂四化＂。老管人年轻，又到乡镇镀过金，回到市里，就不在原单位任职，被委以重任到市直某机关任副职。任职以后，上面来人多，下面来人也多，应酬就成倍增加了。老管没几年就将酒量喝到了顶峰，米酒两公斤。到了后来，不喝酒就想酒了，主动约人喝酒，不喝不行，喝了又醉。认识老管的人都说，老管是不见酒不行，见酒也不行。 老管喝醉的次数多了，身体便经不起醉。有一回喝醉酒就跌倒了。脸部撞到路边的树上，磕掉上唇当门的四颗牙齿。没了门牙，人说话就没把门了。也许认为自己破相还是什么的，他有点无所谓的态度，喝醉后就爱发牢骚，骂领导，有时竟冲到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大吵大骂。骂领导，就影响领导办公。没办法，市领导只好调整他到一个接待应酬少一点的单位任副职。 刚开始，老管还是接受的，他清醒时也意识到自己酒后失态，组织这样安排也是爱护他。可是喝了酒后，他又想不过来了，事情又开始往窄处想，钻牛尖里出不来。单位接待少，饭局少是吧。可我一帮酒友还在呀，我虽然吃饭嘴巴漏饭漏菜，说话嘴巴漏风，可酒友不嫌弃我缺牙，有喝的，总没忘记我；我有喝的，也没忘记他们。于是，酒肉一样在我老管这里穿肠过。喝醉了，又是旧错复犯，三天两头跑去领导办公室骂人，说领导贬他的官。酒友们拉也拉不住，劝也劝不了。喝酒闹事的毛病就一直这么犯了又改，改了又犯。 领导说，没办法，还是得挪挪老管的位子。就这样，老管被安排到市里一个在众人眼里很边缘化很弱势的部门当个副职。这个部门，一年里可以不干几件事，市领导也是不过问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实权的清闲单位，要想做事，以单位的职能，它也可以做点事，若不想做事，到这单位的人可以等同于养老，没人会投诉你行政不作为。 正值壮年的人到了这样的单位，外人就会认为此君政治上爬到头，没名堂了。因此，到了这清闲单位的老管，工作积极性是降下来了，得过且过，混日子等退休。想去上班，就到单位走走，不想上班，单位的事也不是等着他去做，可安心待在家里看电视打麻将喝茶看报，没人管自己那么严格，那么细微。领导的用意，也是想让老管从此少喝酒，保护好他的身体和形象，省得他继续来机关骂人。 四十七八岁的人了，领导出于照顾自己和机关形象，给自己半赋闲在家，其用心之苦，当时自己怎么就体会不到呢？都是虚荣心作怪，真他妈的虚荣心害人！老管丢掉烟蒂，打了巴掌自己的左脸。 刚来如今这个单位时，老管都不敢告诉老伴，怕老伴看不起自己。人家男人当官，是越当越大，夫荣妻贵的，他老管当官是越当越小，越当越偏，怎么有脸见妻儿呢？何况，妻子知道他是因酒失态误事而遭调整的，更是门缝里看人，把他看扁了。到了新单位上班一个月后，老伴发觉他接听的电话少了，上班也没以前的准时了，问他，他才说出真相。谁知老伴知道后不但不怪他，居然还一番惊喜，连声说好。老伴说，好呀好呀，以后你就可以少操点公家的心，少喝点酒，多在家陪陪我们娘儿俩了，对你身体也有好处。你这年龄了，还能奢求当个厅官吗？健康长寿，家庭幸福，儿子有出息，就是福气了。长寿等于富贵嘛。按人口比例算，活到一百岁，也就相当于当正厅级官员了。夜里，他搂着老伴，一番缠绵，美如少年夫妻。心想，这老伴还真是贤惠呐。是该好好珍惜。后来怎么又犯上老毛病了呢？真他娘的，不是人！老管又掴了自己一耳光。 四
老管想，大部分男人出事，原因都是不安心呆在家里。有些事，说起来容易，想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就难。他到底还是撂不下面子，一帮吃吃喝喝的朋友，逢席便会想起老管。老伴劝他，别去了，就说人在外地出差回不来，去不了。老管便向酒友撒谎。酒友说，老管，别使用这招了，赶紧过来，不然朋友都没得做了。你这借口对别人可以，对兄弟们行吗？老管无奈。因为这些吃喝很多是酒友们互相轮流请的，自己掏钱，钱虽不多，在乎的是过酒瘾，有时也就三四个菜，图的是尽兴。 放以前，这些酒友多少有点实权，吃餐把饭不成问题，菜就多几味，酒也浓几度。但现在不行了。彼此不是因年龄，就是因酒误事，陆续都有职无权或无权虚职了。越是这样，大家就愈是珍惜往日结下的情义。兄弟嘛，你红日当头，吉星高照，如日中天时大家捧你，朋友多些，那是真假朋友难辨的，现在乌云遮日或下雨天了，走下坡路了，彼此还能想到对方，有事没事，聚一起喝几口小酒，那才见真情实义，为生死至交。 好几回，老管都推辞，但酒友们说，老管，放下架子过来咧。没办法，我老管有个屁架子呀，人在清闲单位，人也是一米六的个头，一百三十斤体重，能端出个什么架子？我老管也不是那种人！老管就这样，屡屡赴宴了，也屡屡掏钱回请酒友。当然，也屡屡犯以前的错误，发酒疯。 老伴害怕老管再犯错，凡是他们酒友喝不完拿回家的酒，她全都藏匿了起来，藏起来还是被酒虫发作的老管找到。老伴只好将酒藏到同幢楼住的邻居家，家里连炒菜的酒也不备一滴。 老管如今的单位离市委市政府办公的地方远，喝醉酒后，他也懒得走那么远的路去那儿，然后又爬上好几层的楼梯，闯进领导办公室闹了。再说，酒劲发作后，他也没那力气去得了这么远。可他的酒友还是害怕他再闹。再闹恐怕连现在这级别也难保，到时做酒友的也太不厚道了。 去年，老管的酒友中，有一人就因为他们一起喝酒，那人散席后就呻吟，说肚子痛，稍清醒的酒友就叫了救护车送去了市人民医院，可是才进医院门口，那酒友心跳就停了。为此，一帮酒友被那死鬼的老婆索赔六万元，各人都出了不少钱。老管当时感叹，咱那顿相当于喝茅台的标准了，太不划算。喝水酒相当于喝茅台酒的开销，还赔了好友一条命。法律上也说，一起喝酒的，有人因酒出事，一起喝的要负一定责任。酒友们经历那事，谁都不敢不看好老管。老管如果还因喝酒出事，一帮朋友就吃不了，兜着走。 人的本性是难移的，尤其是到了老管这把年纪，你叫他酒后失态不失言，比登天还难。一起喝酒，图的是高兴，为高兴，谁也不能不给老管少喝呀。会酒的都知晓，不到那个度，感觉就是不舒服的，浑身没劲。喝就喝吧，大家看好老管就行了。 喝够了酒，酒友们是不敢往老管家送人的。老管的老伴在他喝酒这事上，是较劲的人。那酒友没喝死时，谁也没送过老管，知道他能跌跌撞撞地回家。可有酒友喝死了，大家也就知道送佛送到西，要为喝醉的负责到底了。 老管的酒友喝死后，他被酒友送回家两回。第一回，他老伴是发火得掀桌砸凳的，凶得要上房揭瓦。酒友们心里发怵。第二回，他老伴就破口大骂酒友们，恼怒到要提刀砍人。好在酒友们跑得快。经过那两次。老管喝醉后，大家都不敢往他家送他了。没办法，只好到酒友老鸡家搓麻将，喝茶，让老管慢慢过酒气，末了，他自己清醒了，才让他回家。 五
老鸡家里的麻将桌是自动的，来玩麻将的，除了酒友，还有街坊和熟人、朋友。老鸡包收彩钱，谁自摸了，收十元钱，一天下来，供大家喝茶的茶水钱也绰绰有余了，多余的，他就用来跟熟人炒期货，赔少赚多。因此，老鸡是酒友中最具经济头脑，也较为富裕的一个。 老管每回在老鸡家酒半醒后，就看不得别人赢钱。他搓麻将的时间才两年，还不知奸巧，完全是个学徒水准。他要打，别人也就让他一起过手瘾，也好从中让他交点学费，出点他的血。 在老鸡家打麻将的都是麻坛高手。老管每每就成了他们的提款机。每回下来，七八百元输出去是常事。老管自从工作后，也没正儿八经地做过什么生意，收入全靠工资。他明知自己输不起，却一心想着赢回本。于是，就是人进泥潭，越挣扎越陷得深。半年下来，就欠债五万元了。这钱得还，因为在老鸡家里，他可是借现金给人家的，认识的人都借，千儿八百的，张张都是现钱，老管不还，说不过去，人家也不会放过他。老管只好回家瞒着老伴，取了家里六万元存款，准备还赌债。 可是，这会儿，老鸡炒的期货却暴涨了，一出手就赚了八万元。老鸡请了酒友们一顿好吃好喝，直把期货夸得比祖宗还亲还值得信赖。老鸡第二天就将赚来的八万，又投入了期货，末了，还以月息五分的高利贷向熟人借了两万，共十万投进了期货。老管见状，心痒痒的，就不还钱先了，将六万元交给老鸡去代他炒期货。麻将照打，钱依然是输多赢少。又半年后，老管又输掉四万多元。更让他雪上加霜的，是老鸡帮他炒的期货竟然亏了，缩水了三分之二。老鸡说，老管，逢低购进，你像我这样借高利贷来补仓都要干，不然你的钱就难收回了。 老管想，那可是他和老伴积了好几年的血汗钱啊，留给儿子读大学用的。这钱若亏了，老伴就会要了他的命呀！ 这时，欠债太久的债主也开始向老管索债。两头要钱，这事咋整？酒友们有欠债的，有赌输的，可人家没他欠的那么多，没那么惨不忍睹。 老鸡说，眼下的救急之策，只有借高利贷。借高利贷还得人家愿放才行哩。期货亏就让它亏吧，亏死了也才六万封顶。可欠人的赌债，你不还，人家就会不依不饶，把你架起来，当鸭烤。 老管说，谁有那么多的钱，一次要放我十万十五万的？老鸡说，没有就找小点的债主，三五万元愿借给你的也行。 老管就回乡下的老家向村里的几个屠夫借高利贷，月息一角，并当场点出利息的钱给屠夫，借一万只拿九千元，一月后便还人家一万元。屠夫问他，怎么有这么高利润的生意？他说他自有门路。屠夫便信了，每人借了一万元给他。五个屠夫就共借了五万。老管过手时便兑现了一千元的利息，实际借到手的只有四万五千元。有这四万五千元，也可解老管的燃眉之急了。在老鸡家打麻将借过钱给老管的，欠债得到近一半的偿还，逼迫他也没那么紧了。 在老管喝醉后，要主动参赌时，他们也不拦，老管输了，他们又照样借钱给老管继续赌。 一个月后，老管又输掉两万元。这时，老家的几个屠夫开始向他追债了。老管只好求老鸡借他五万元，半个月后还款时，多还两千元作利息。老鸡要他写下借据，老管写了。之后，他拿老鸡借的五万元还清了屠夫们的钱。屠夫们的担心也随之烟消云散。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觉得老管是个守信用的人，也是个会赚钱的，对他也就没了设防。 半个月后，老管又回到村里，向屠夫们借钱，利息和原来一样。屠夫们已尝到甜头，五个人每人各借了老管三万元，其他闻讯的乡亲有六个，每人也借给他一万元。老管在接钱时，通通先付了利息。老管这回借到的现金高达十八万九千元。他扛着这钱，在几天内纷纷还清了在老鸡家的那些债主的钱，并按约付清了老鸡的五万二千元钱，尚余七万元。老管在一次酒醉后，想到那期货心疼，一次就将这七万追加进去，投了期货。他豁出去了。老鸡问他，你想清楚了？老管说，想清楚了。这期货如果连本都亏了，他也不用活了。 老鸡不清楚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怎么会一下子弄到这么多的钱。这老管家底真是够深的。老鸡觉得老管真会装穷。既然欠债能还，债主们对他也就另眼相看了。管人家怎么来钱，能借能还，就是本事，进了自己口袋的钱，是真币就万事大吉。他老管也就有继续打麻将的资格。 然而，好景不长，纸终究包不住火。两个月后，老管身上就背了三十二万元的债。这些债又都是高利贷，拆东墙补西墙，原先是八个缸七个盖，他还能用障眼法盖上。现在变成八个缸五个盖，他盖不上了。老家的债主追债追到他家里去。 他老伴知道详情后，一下子气晕过去。醒来后就成木头人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几天，才知道跟老管吵架，才知道骂人。一切都晚了。债台高筑，筑在眼前，挡住了通向未来的一点点信心。老伴要寻死觅活，老管就提心吊胆地要盯紧她，怕她想不开出差池。索债的见天都有登门，老管想＂跑飞机＂也跑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自己跑了，万一老伴真寻了短见，自己就万死难辞其咎啊。 老管在老家的名声一夜之间臭如狗屎。好多债主骂他不得好死，天杀了这个没良心的骗庄稼人血汗钱的骗子，雷轰了他的祖坟！ 在家里，老管的地位也一落千丈。老伴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儿子也不待见他，他成了众人嫌弃的对象。而债是要还的，每月利息就是三万二，他和老伴不吃不喝，每月也只够付八份之一的利息。追债的人，像一个个催命鬼，见了面，就让老管觉得害怕。躲不掉，只好赖着。老管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在家赖着，单位也不去了。钱没有，命有一条，想要就来拿吧，反正老管还是认这笔债。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名裂往往伴着身败。在老鸡家打麻将放贷给老管的人中有两个是社会闲散人员，讨不回债，他俩就用江湖上的规矩办事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雇了陌生人到了老管家，就以老管老伴在家，有些事不好协商为由，约老管下楼去谈谈。老管就硬着头皮下楼去了。结果，老管下到楼梯口，就被那两人强行拉上了一辆微型车里，然后用麻袋套住头，驱车到郊外某处，在车上被剥光了衣服，用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多根荆棘刺，刺入皮肤里，遍体都是。末了，丢他和他的衣服下车，警告他，十天内不还钱，小心狗命。如果报案，则小心家人的狗命。十天内不还钱，小心债主们以诈骗罪起诉你！ 六
今天是第十天了，老管身上的针刺结痂后又基本痊愈了。昨天，老管想了一天，也无计可施。凡是认识他的，都知道欠了巨额高利贷还不上，谁还会借钱给他呢？妻儿对他也冷若冰霜。以他每月这点工资，用尽余生也还不清。晚年也不会有享福的日子了。人活到这样衰败的境地，真是不如一死了之。那晚去医院叫护士挑出那三百多根长刺，比死一回还难受。生真是不如死。死了倒还痛快。人死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管想再抽一支烟，可烟盒已经空了。这包烟原来只剩五支，这么不经抽。这斤装的二锅头也这么不经喝，只剩下几口了。东方已经有了桔黄的朝霞，远近的景物都看得非常清晰了。 晨雾并没有漫进城里来，城里也没有炊烟。这早晨的城市竟是没有晨雾的。没有晨雾飘动的城，就少了些生动，多了些沉寂。太阳很快就从东山那边一跃而出了。老管叹了口气，唉，最后的一个小心愿也实现不了。他抓起酒瓶，一仰头，喝完酒，将酒瓶猛甩到身后，啪地一声，酒瓶在他身后碎成一地玻璃。 老管缓缓地站起来，走近了围栏，站上去，闭上眼，往前一跃。 嘭地一声闷响。老管落在了自家楼前的空地上。没有呻吟，没有痛苦地叫喊。老管在极短的时间内完结了自己的生命。 尸体拉走后。同楼住的人没有在楼前发现血迹。老管落地时是双脚先着地，他死得挺干净的。 但老管死非其所，若死在自己家里或死在院子外头的任何地方，同个院子的人都会说老管是好人，可他偏偏死在院子里，死在住宿楼前，全院全小区的人都怨他死错地方，活时害苦了人，死了还让人害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