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九儿是我娘（三）

　　结束在草垛里的浓情蜜意后，两人正往回赶。蓦然间，十狗儿停在一块地里，他让九儿歇等会儿，他就地伏下身子，紧贴着散发寒意的地面，便向沉睡的大地猛然宣告：＂我成男人啦！……＂贴地的声音富有男人的磁性，然后牵着九儿一路狂奔。
　　九儿喜欢他的憨诚样，傻傻的，她把十狗儿比方成白天在西屯高空盘旋的老鹰，她就做他捕食的小鸡仔儿。
　　九儿一路笑得趔趄，一时捂着呛气的肚囊歇下脚，她笑十狗儿怎么就把自己当了真正的男人，她笑而不语，只是肚里想，该不是东边人又说了什么＂亲嘴儿能生娃＂的瞎诌胡侃吧。
　　十狗儿的血液里活跃着新的成分，这大概是所有吻过女人的男人的别样，连他自己也没法描述，他本来就单单念过两年书，他觉着爷爷给取的学名就已经忒难写了——方熙厚，真想不明白，有干饭吃谁还会吃稀的。
　　打从娘胎里钻出来，二十六个年头儿，十狗儿就没走出过桂林老临邑县的地盘，最远是远去南乡三十里修长江水库，到过仙桥背葺房的杉木，再是桂柳线横山站扛过麻袋，还有陪娘进城卖笠帽，火车站一带。
　　两人不一会儿便回到了西屯老樟下，在墙荫里避开银月的偷窥和耻笑。两人互整着外套，九儿脱下军帽严严实实扣在跟前这个人的头顶上，十狗儿见九儿面部千丝万缕的飞流，他怜香惜玉地给她扒了扒额前凌乱的留海，像极了新郎给新娘揭红头盖的场景。
　　就在这个刹那，两颗不舍的心又浮生温情。四围的空寂，催化了两个开了情窦的年轻，像拽不回来的脱缰野马，情难自禁地再醉深吻的相拥，两个刻意嘟起的嘴儿你来我往的，对啄起来……
　　鲁老头的厢厨里，碳火还是那么盛情。为着两年轻过门的正事，鲁老头和方母莫氏又粘粘碎碎地商来谈去，就怕有个什么疏漏，改明儿想起又西屯东边的来回折腾，两亲家一不小心又磨了半时辰的碎嘴儿。
　　十狗儿娘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没想到的也不碍什么事了，她咕噜喝完最后一杯新沏的暖茶，＂亲家公亲家母啊，我方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修来的福，能娶上九儿这么好的胚儿，改明儿我到十狗他爷和爹的坟头烧柱香，给他们带个话儿！让他们在那边头有个掰扯的新话题。＂
　　十狗娘倾身在火坑里戳了戳两个手，对插在两个袖筒，＂天不早了，你们好生歇息！＂她起身便缓步走出厢厨，九儿娘劝亲家留宿，两妇人在正堂里客气地扯来车扯去，口水说干九儿娘也没将她留住，还是送步出门吧。
　　这几步路的工夫十狗娘又叙了些杂七杂八的话。什么十狗生那会儿没奶水啊，别个索他作儿子啊，他爹手残麻痹抵不了劳力等话来。
　　＂九儿娘，好亲家，您留步！＂两母在门口手拉手的告辞，情同姐妹。
　　两年轻隐闻近来的告别声，急忙抽开了各自涏水渍渍的嘴儿，移步回走，看着两娘的模糊身影，余话未尽地徐出大门。
　　九儿俏皮，＂方大娘，要不别走了，搁这住一晚夜，明天再回去！＂
　　＂九儿姑娘哪？好闺女，大娘啊也盼着天明再走，不给你爹娘添麻烦咯，五时还得赶路到南乡把烟草卖呢！再过些日子怕不行圩啦。＂方家娘在门前的月荧里给九儿扯衣襟，在她背脊后竖着张指丈步，再令九儿转过身子在她耸得高高的胸膛横着比划儿。
　　＂我常往城里跑，到时给九儿整几身衣裳！＂十狗娘可喜欢九儿了，当着九儿和她娘的面，她给十狗撂下狠话，＂给你俩定腊月十八成亲啊，往后可要好生待九儿，要不非打折你的腿！＂
　　＂是的，娘！＂十狗刚起羞态往地里看，却又立马挺直腰杆子，他铿锵有力的把露尖的蔫态打消下去，他这样的男子汉姿态，是在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里学的，他以前想当兵去，却没入选。
　　九儿见缝插针地逗十狗儿，这会儿又逮了个拿他开涮的机会，＂不好生待九儿，打折你的腿！咯咯……＂三个女人逗翻一个任然没熟的青桃男，十狗儿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群起而攻的尴尬局面。
　　十狗和娘星夜里赶路回了东边村，整个十里颠程，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或扯着娘的后襟，或拉着娘的手，要不就驮娘一段。北去南拐东斜的孬路里，或逆风或背风或侧风，十狗怕他娘冻坏了，把他垂肩的雷锋帽加在娘的头巾上。
　　娘俩越过西屯的田丘，甩过几座村屯，再驮着娘小步岌岌地捱过高悬危石的河桥，然后穿过一片啸风呜呜、阴森层层的松林，就是豁然开朗的坦途了，可以听到东边村的召唤。
　　＂娘，你隔三差五地行夜路，你不怕鬼？＂十狗一路上和娘东南西北的唠话，有形没形的，＂哪里有鬼，我单顾着麻直赶路，儿子啊千万记得，‘人不扰鬼，鬼不扰人’。＂
　　方家母大字不识半个，总结的道理，有时比谁都管用。起初，十狗他娘才做方家媳妇还没几个年头，时常赶工至夜深，没星没月的时候啊四处黑灯瞎火，荒丘野地里时现鬼星，看着就胡思乱想，全身发怵，现寒毛疙瘩。方才经过新桥的凤竹滩、阴森松林的中段，就明显阴风飕凉，不过这冬天还不明显，搁夏日炎炎的伏天就越悬，一股逼人的阴邪寒气，穿少了恐要着凉。
　　＂儿子啊，娘怕鬼的毛病你知道谁给医的嘛？＂十狗听娘这么拷问自己，他不假思索：＂准是我爷爷！＂
　　十狗娘觉着儿子平时没少听前人逸事，＂对咯！这辈子要有你爷爷的一半儿，一大家子吃喝不愁！＂娘俩又拿前辈开唠，十狗记不清爷爷的模样，他老人家不在的时候，才从母亲的肚里钻出来，还不到两个冬……
　　一九八零年初，十狗娘担着笠帽到城里换钱，厂里当干部的大闺女亲口跟她说，国家慢慢好起来了，农村政策接下来会一路活脱，听女儿这么一讲她又问生产队整了一块地拿来种烟草，加起来共三块地，大块大块的足足有五亩。
　　自有生产队以来，方家母几乎没挣过啥工分，她连工分本长啥样都掰不清，那会儿大闺女掏钱给直接买断，上面会安排人替她出工。
　　自己搁屋里照看十狗他爹，再和娘家人一起合作打斗笠，一部分娘家人帮着外销，其余想办法赶集周边集镇，南乡燕山镇、西乡苏仙镇和横山镇。
　　方家娘每天揪心八口人的吃穿，幸亏听了家公的话，把大闺女提早嫁进城，幸亏大闺女和她爷爷一样，拿的起放的下，方家母才有城里来的粮票在横山镇的粮管所换粮食。不然，保不齐窝出来几个，就准保活下去，十狗差点送人，再挨两个年头没人嫁，娘考虑他到南乡倒插门。
　　这一路上，十狗娘交代儿子娶媳妇的安排，方家要对得起鲁家，帮着九儿姑娘残卷掉全镇人胡乱扣的冤帽子儿，让不实的污言秽语统一剿灭，所有的路数按规律办，赶制像样的洞房，十八那天请神山屯的鼓手吹它一天半宿的，让座落祖堂的列位前辈能多喝几杯，多夹几个筷。
　　十狗子听娘这么熨帖地操办他的婚事，好像大哥、二哥也没这么规矩过，他哭着拦了娘，双膝下跪给娘狠磕仨头，＂娘，您一把年纪了，给咱兄弟姊妹几个操完了心，又接着操肺的茬，我和九儿日后一定孝敬您！＂
　　＂十狗儿，桂林有俚语，‘到哪个山就唱哪首歌！＂十狗娘忙开导儿子，扶他起来，＂人食五谷，身体有瘪有肥，命数有寿有夭，为你成家欠下的债，你往后好生偿还。我看长着圆溜溜的九儿能旺夫，保不准还能旺全家。＂
　　＂狗儿，‘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不得别个看瘪咱家！既然九儿成全你，方家更要给她完满起步。九儿一姑娘家烈过全临邑，屈嫁于你，你敢说九儿不是好姑娘？＂十狗娘又翻出顶破天的大道理，把隐在儿子心里记着的，全镇对九儿的风言风语全打趴下。
　　起初听说九儿把十狗子勾搭上了，十狗娘想都没想就叫儿子大胆迈出步伐，再怎么的也比倒插门强，她是不想哪个儿子上门去做人家使唤的奴隶，还忒不招人待见，里里外外的眼神和口水沫子儿。
　　＂宁娶从良妓，不要过墙妻。九儿姑娘人家身子干净的很哪！娘生你们八个，娘看得出来。＂爷爷还在的时候常在家人面前贯宣，十狗儿娘听多了也能憋出几句振人心的话，那是爷爷过去常诵读的《娶妻歌》里边一个精辟意赅、话粗理不粗的明白话儿。
　　至于九儿还是大姑娘家，怎么甑别，十狗娘倒没吐漏半个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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