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岸陈志勇的怪物秘语

　　令人恐惧又着迷的怪物
　　有一种自童年时代就诞生的＂病症＂持续伴随我到今日，那便是对无形的怪物的猜测与恐惧。在四下一片漆黑的夜晚，来自童年噩梦中的怪兽在低吼，半掩的衣柜、寂然的床底都是它们的藏身之所。怪物与我们可以直面和躲避的其他恐惧，如狗的撕咬、树的倒塌、雷的袭击不同，它带有无形与未知属性。不确定性加深了人类的不安与惶恐，使我们成为在未知事物前战栗的婴儿。可以说，只要有超越认知的未知事物存在，我们对怪物的臆想便会存在。所以，即使我们的身躯已从童稚蜕变到成熟，大脑也渐趋理性，能用科学推翻的虚幻也依然会因为我们对怪诞现象的个性化理解而得到永生。
　　从尼斯湖水怪式超自然遐想到弗兰肯斯坦式科学诅咒，再到漫威绿巨人式英雄主义，怪物也经历了更新换代与种族扩充。从表达人类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惧的载体，到承载文明时代的各种矛盾的集合。再及后来，它们开始释放更复杂的个性，野蛮之力与人性之美巧妙融合，满足人突破束缚的欲望。
　　怪物的作用不再单一，既可以作为具有威胁性的恐怖杀手，承担与人类博弈，促进后者进化的使命。也能靠近人类，成为落难者的助手，以人性那充满温柔的一面完成共情，以野性那充满力量的一面提供援助。如此多可供展现的复杂面孔，正是怪物频繁现于艺术作品中的原因。
　　陈志勇也喜欢用怪物来表达人类隐晦的思想和心理，在《失物招领》里，一半机械构造一半自然生命的锅炉怪物代表的是消散的童年，传递人走出过去时那失措与迷茫的情绪。《夏日守则》中，怪物是横在兄弟之间的隔阂，象征力量的悬殊对比。而在《抵岸》中，在这本讲述移民情绪的绘本中，怪物有更深沉的意义。飞龙——揭示迁移动机与外化人物恐惧的怪物
　　《抵岸》最初始的艺术形象，只是一幅男人提着行李箱的画面，陈志勇身处移民环境的成长经历及他本人对移民问题的关注促成了这个没有前因后果的形象的延伸。故事在写实与想象之间平衡着比重，完成了对人类背井离乡、重塑人生的伟大历程的复刻。全书一百多页，不着一字，以素描笔触写实，以电影分镜头抒情，繁杂的图画情节与文字的缺失生动呈现了移民无助、迷惘与孤独的奋斗状态。但在这种容易引起疲劳与乏味的现实风格中，陈志勇别出心裁地加入了怪物元素，让它们承担了一部分文字的作用，渲染气氛、外化恐惧，以及以异类的属性象征移民的外来者身份。
　　在主人公踏上征程，前往陌生国度寻求生存机遇时。画面展现了一幅如古堡般森严与凋敝的城市。一家人走在送别路上，巨龙蜿蜒如长河的身躯在街道与楼宇中显现，阴影笼罩着他们。此时的怪物并没有出现全身，是通过增加不确定性来制造不安情绪的示范，发挥最原始的寓意和作用。它出现在主人公故乡的上空，交待主人公离乡的缘由。也使原本让主人公感觉熟悉与亲切的环境变得陌生，创造窒息之感。同时，它又是对心理的临摹，主人公对已知世界的惊恐，对陌生远方的忧虑，如迷雾般笼罩在头顶，幻化成这条阴魂不散的恐怖巨龙。
　　除了龙以外，担负威胁与袭击任务的怪物还有一例。主人公到达异域，认识了新朋友，对方也是从自己的故乡投奔于此的流亡者。他描绘起自己在故乡的悲惨遭遇，戴着头套的巨人屠戮了城市，进行血腥的种族屠杀。这里的巨人也属于怪物，没有人类面庞，寓意冷酷残暴。躯体巨大无比，以违反自然规律和超出认知范畴的陌生形象强化了人的恐惧。《抵岸》中的恶魔式怪物，全都没有面孔，这说明，在我们无法看清真相，没有能力进行分辨与分类时所产生的恐惧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巨鸟——寓意希望和挑战的怪物
　　当主人公远离了故乡，当曾经的落寞者走出记忆，他们在异国他乡遇到的怪物是另一番模样。映入眼帘的城市巨景中，耸立着巨大的怪物雕像，那是一只巨鸟。与恶魔式怪物不同，它的样貌尽显，姿态优美，色泽洁净。它的脑袋向下俯视，可以视为作为主人，对远方来客的谦逊致意。也可以理解为它只是温柔地俯视手中的蛋，那是对希望和未来的凝视。与向上伸张的翅膀互为补充，强调主人公即将迎来新生与机遇。同样的，这幅画面的色调也不再沉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底下的城市温馨且和谐。
　　陈志勇更改了怪物的姿态，从屠杀人类的刽子手过渡到了拥有人性之美的灵物。契合了怪物在艺术作品中的形象不断得到扩充与深化的发展史。不过，在这个阶段出现的怪物与人仍有距离，雕像是死板的、不动的，向往新生的躯体是灵巧的、奋进的。二者之间＂死＂与＂生＂的互斥特质客观呈现了作为异乡人的主人公，将要在失语的环境中承受磨难与孤苦。在怪物雕像的＂预告＂下，我们确实能看见主人公的一系列困窘，比如因为语言不通，看不懂字，将小广告贴倒了。幼蛙——象征移民过渡与融入姿态的怪物
　　在这个故事里，怪物的姿态在不断变化，从大到无法在画面中展现出全貌，到能看见身姿，却与人有距离，再到最后缩小成宠物大小的随行生物。怪物不断从大到小，同时与人渐渐亲近。陈志勇利用怪物的变化暗示移民对新环境的融入。那是一个渐渐脱离恐惧，变得更加轻盈与活跃的生命发展过程。
　　主人公遇见了一个小怪物，它与人几乎形影不离，它从何而来，在书中没有线索说明，不过，这也如实呈现了意外与幸福总是不可预测的人生。书的封面也有这只小怪物，主人公提着行李箱，对它进行打量和揣摩。小怪物形似已经伸出四肢，但还没完全蜕变为青蛙的蝌蚪，同时又长有一对耳朵。这种形象设计，似乎也是有意而为。介于青蛙与蝌蚪之间的形态象征主人公的过渡性人生阶段，耳朵寓意倾听与理解，怪物站在移民前的仰望姿势，传递出陌生国度对外来者彻底的接纳与包容。
　　所以封面的那幅图，表现的是一个决定性的瞬间，是个体命运的转折点。旧梦与新生的交替、惶恐与热情的对望。等到故事中的主人公能与这个小怪物和谐相处时，那便是他从容地走向新生的开始。
　　最后的画面与封面形成呼应，主人公的妻子和女儿也来到了这片新大陆上，一个家庭正在生根的同时，又有新鲜的血液正在奔流到这里。女孩儿为新来的移民指点方向，二人连同小怪物一同望向画面右方。又是一个关于融入的故事，怪物依然指代移民的蜕变瞬间。同时，对于图画书来说，右是一个暗示发展与前进的方向，在故事中已经承受了不幸的家庭看来，那是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结局。而对于现实中还在饱受困苦的移民者来说，那是陈志勇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自然而生的愿景，让移民者以个体身份得到另一个陌生个体的关照，而非被当作国际政治问题被人类避之不及。
　　陈志勇在自己的书中创造了很多怪物，姿态各异，属性也不尽相同。与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怪物相比，他的怪物除了延续人类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惧之外，更多的作用是象征，这与一般动画中将怪物作为具有超级力量的守护者的创作手法不太相同。图画书是静态的，耐得起回顾和推敲，因此怪物的象征作用能通过画面得到淋漓呈现。这是稍纵即逝的，不适合用隐晦的语言来解释剧情的动画难以表现的一点。
　　宇宙浩瀚，大地广阔，人类以芝麻点儿大小的脆弱姿态攀爬至今。科学的进化并没有剥夺人类天生喜欢好奇与幻想的本能。从原始人在岩壁上作出了第一幅图画开始，从我们被童年中的第一个噩梦吓醒开始，怪物与人纠缠至今。它是我们在无法用现有的知识体系辨认、不能用分类学说归纳时找的借口。也是艺术创作中常见的，用来表现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的三重矛盾的象征体。
　　以异化的面孔存在的怪物，正在孜孜不倦地倾吐人类各种难以用纯粹的语言诉说出来的秘密。我好奇陈志勇接下来又会创造出怎样的怪物，也想知道，新怪物又会讲述什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