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她走过＂陌上花开＂酒吧的门口，紧张与我对视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当年在她校门口等她穿越马路与我并肩散步的那个遥远的傍晚。当时，夏日蒸腾的热气还没有散尽，空气中弥漫的草香味使整个城市都感觉干净、单纯，这种草香味在若干年以后都紧紧地缠绕着我，直至我做完一个关于萤虫在蓝色的夜空中漂浮的梦，这种草香味才戛然而止。刚刚七点她从校门口出现，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脚下却穿着拖鞋，显得有点不对称，她左右顾盼，显得非常拘谨，象年轻而慌乱的马驹。我在马路的对面向她招手，她才莞尔微笑着碎步跑过马路。我说＂你早就来了吧？只是等到七点才出现的？＂她非常诧异，说＂你怎么知道的呀？＂我没有说话，其实谁都知道她早就到了，掐着时间等到七点的，要不然怎么会刚到七点就出现呢？我闻到了她身上很清新的香味，像那个年代少女独有的纯洁味道，我们大概谈了文学，讲了一大堆的诗人和作家，她喜欢用一个＂膜拜＂的词，我记忆特别深刻，然后她用这个词纠正了我很多次。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对我＂膜拜＂至极，眼神流露的那一抹色彩非常直接，使我砰然心动。我也喜欢她明丽纯洁的味道，她有点像我喜欢的一个叫陈慧琳的明星，一旁的小虎牙非常明显。她有一种恍恍惚惚、捉摸不定的聪明，类似于一些漂亮流利的欧洲小电影，充满了黑白印花的复古气息。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之后还见过面，相约在一起上过网，我们做得最多的是在电话里聊天，她说她家里全是女生，没有男生的家庭有了昏沉和锋芒非常直接的感觉，所以从小就喜欢跟男生在一起玩…之后是一大段的空白，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许多年后，她告诉我，其实这期间她还向我借过几本书，然后还把我的书弄丢了，感觉非常愧疚，而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可能那个时候的我对书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毫不在意吧。现在想来这段空白大约与校园小树林里的那些满头白发、脸色红润的漂亮老头有关系，它们跟我讲了不之所云的存在主义，认为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什么海德格尔是个秃头长着胡须的老头，与他的老师胡塞尔老是吵架，但是感情极好，胡塞尔死的时候，赫然长叹＂我想作为一个哲学家死去＂，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么是多么令人感动的死法啊，这两个老头还在幽暗的森林里翻译过老子的《道德经》。这一切都令人神往，把一个在马路对面慌乱的漂亮女孩忘得一干二净。
　　她临去实习的时候，告诉我她要去浙江台州医院，要我去送她，并一再强调要我给她写信。那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去送她，至于什么原因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我有种懵懵懂懂莫名的小骄傲，这种骄傲会模糊地让我感觉自己愚蠢得不可救药，但是自己又不可救药地继续骄傲。现在想来，这种怠慢在很大程度上会让一个少女看穿所有男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生硬和薄情。但是她居然来信了，信写得象热带雨林的鲤鱼那样湿淋淋的。我现在不记得我是怎么回信的，大约是继续傲慢吧。我记得她回信指责我写了错别字，可能是被其他同学看到了，说我没有文化，她才那样气冲冲地说＂浙＂江的＂浙＂写成了＂渐＂字了，第二次回信又写错了，她伤心至极，在电话里一再告诫···…··…什么事都会在时间流逝的变化中变得苍白无力，我记得有一次她没有回信，于是我不再给她写信了，我们失去了联系，其实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她，我却没有找。之后，我在一个永远像黄昏的画室里认识我的爱人，并毫不犹豫地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并没有忘记一个在马路对面踟跚而慌乱的女孩，然后在经历生子、吵架、离婚、复婚、相爱的间隙里我仍然会突然不经意地想起她，有一次途经台州，很想下车，也许她就在离我不远的路口匆匆走过。2012年的夏天，我在南昌遇到我们一个共同的同学，我随口问起她的境况，她说＂她已结婚生子，人在杭州……
　　＂我要了她的QQ。十年之后，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似是故人哪……＂无限伤感。之后我们马上进入激烈的争吵当中，她说她回信了，中途回校的时候还到我宿舍去找过我，我已搬宿舍了，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任何信息，我就那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她质问这十年间的任何一个细节，要我解释，要我道歉，我们相互埋怨，相互斥责，然后相互诉衷肠，我们又回到了当初站在街边嘤嘤情话的少男少女，而且时间并没有流逝，我们还可以重来一样。有一天她告诉我，每天她一早就哭着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思念我……我无言以对，只是告诉她：＂如果再一次相遇，我会紧紧抱着你＂
　　深秋傍晚的西湖雾色空蒙，我看见她如十年前一样穿过马路与我并肩散步还是那样拘谨而慌乱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而最纯真的东西留了下来，我们并没有如相约的那样紧紧拥抱，可能是紧张，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交谈，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绕着西湖散步，如同十年前……
　　凤凰树突然倾斜/自行车的铃声悬浮在空间/地球飞速地倒转/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凤凰树重又轻轻摇曳/铃声把碎碎的花香抛在悸动的长街/黑暗弥合来又渗开去/记忆的天光和你的目光重迭/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不过是旧路引起我的错觉/即使一切都已发生过/我也习惯了不再流泪-------舒婷《路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