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论吐槽职场，我是认真的

　　很久以前，在白云之巅上有一座宫殿，叫做＂动物工厂＂。里面有上百位画师，负责构思动物——它们的名字、样毛、习性及声音。他们是协作于一起，创造世间生命的造物者群体。这当中有一位主管叫福尔曼。某一天他想到了＂狮子＂，凭感觉他就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将是一个完美的动物。他给了他创造出来的狮子斑斓的颜色、可爱的短促的叫声及羽毛、鳞片、皮毛等繁复装饰。
　　但福尔曼觉得不太对劲，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于是他不断询问其他画师的意见，根据他们指出的问题进行修改，最后，他的狮子就成了我们看到的狮子了。对了，狮子的声音是总设计师提醒他的。
　　封面上的狮子是主人公福尔曼的中期设计草稿，此时的狮子头部已经接近现象，而其余身体仍然在混沌的想象中自我矛盾着。大型食肉动物的体型搭配纤细无力的四肢，需要隐藏起来的捕食者身份与张扬古怪的颜色……
　　我有思考过作者威廉·佩内·杜·博伊斯选择中期设计草图做封面的用意，如果不是随机从中抽选了一幅的话，应该想以反常识的动物形象引发兴趣，但又得保留一些为人所熟悉的内容，制造惊奇但不是陌生。裸露关键，遮掩部分，在＂确信＂与＂怀疑＂、＂肯定＂和＂好像＂的游戏里，引诱人为消灭剩余困惑、确定判断而打开这个故事。
　　我更喜欢的地方在故事里，在叙事信息创造的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上。我觉得图画比文字更易确定图画书整体风格，因为文字通常言简意赅，在完成叙事效用上并不过分强调风格与氛围，又因为文字是对现象的抽象转化或对想象的抽象概括，不如图画可以通过工具、技法、媒介等多种创作元素的联想来直观地传达细节、情绪和环境。同样的一句＂今天是星期天＂，可以用明媚的天气表示假日的愉悦，可以用灰暗的天空表示与假日冲突的负面情绪。在文字留白的叙事空间中，图画是一种指引读者该调用哪种心理预期来浏览故事的说明书。
　　文字没有＂态度＂，可是图画有＂态度＂。比如反讽佳作《母鸡萝丝去散步》，单看文字，那是一个流水账式的缺乏情感互动的故事，甚至或许不该用需要包含起承转合的＂故事＂一词来形容。但图画作为对信息不完整的文本的调侃，产生了有趣的对抗性，文本懒惰地叙述萝丝的散步路线图，图画却在生动演绎萝丝身后那只狐狸的笨拙，幽默、滑稽就成了这本书的基调。
　　但在《狮子》里，我觉得能够确定故事风格，乃至暗示叙事方向的载体是反着来的，文字是形成风格的主要要素，图画不再暗示氛围与情感。图画从弥补文字的信息缺失导向对文字做简单的复述。这样一来，原本靠图画细节来与文字拉开的信息差就缩减或是没有了，图画展现的是文字或文字的一部分，没有了叙事信息的不对等，也就失去了咂摸、咀嚼的必要，失去了反讽。
　　《狮子》更像一本画出来的小说，语言比图画复杂，不是说它的文本过度讲究了什么技巧、结构，而是它暗示了风格。
　　参照开头的故事简介，这是无法独立完成设计工作的个人在不停向他人取经，最后成功创造出完美动物的故事。从无到有，主人公福尔曼不断寻求指导意见，一步步将作品尽善尽美。对于孩子，故事可以启发他们认识想象落地成为现实的步骤，可以鼓励他们虚心求教、寻求帮助与合作。这是向善的叙事方向，也是通过图像就能猜到的，但隐含的方向在文字里，它让我觉得故事更像是一个讽刺职场、尤其是设计师行业的图像微小说。
　　＂艺术家福尔曼年轻时，创作了第一个动物——蠕虫，就赢得了一枚奖章。后来，他当上了主管，就不再画画了。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新词——狮子。＂
　　在创造伟大的草原霸主狮子前，福尔曼设计生涯里的唯一贡献是蠕虫——一条黑色的、弯曲的粗线。从技巧和与其他艺术家的作品对比上看，他成为主管仅仅是在早些时候创造了一条创作难度几乎为零的蠕虫。而且从此以后＂不用再画画了＂，虽然依然身为设计师，但主管的任务不再是运用智慧。《狮子》当中一个有趣的设定是，在动物工厂中，设计师创造动物这件事是异想天开的，但是创造出来的动物却遵循着生物学知识，即符合现实中的样本。
　　在福尔曼创作狮子的过程中，他将鱼类的鳞片、鸟类的羽毛与哺乳动物的皮毛混为一谈，完全对动物一窍不通，在他手下任职的艺术家们却能一眼识别出他的作品的问题，有人觉得颜色不对，有人认为四肢不对。福尔曼浅薄如职场小白的设计经验完全与主管身份不相匹配，这是对现实职场中通过早期福利荣升，从此依赖职位冠冕惰于继续精进的人的讽刺。
　　＂观察一段时间后，艺术家福尔曼自言自语道：‘真是太可笑了，居然记不得如何创作一个动物了，上次创作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得先看看其他艺术家在画些什么。’
　　……
　　在第一排，他看到有人画了一个可怕的动物，叫做短吻鳄。
　　在第二排，他看到一只毛绒绒的大动物，看起来还不错，叫做熊。
　　在第三排，有一只长着羽毛的非动物，叫做鸡。
　　他继续向前走，左瞧瞧，右看看，直到走到最后一排，看到一个长满条纹的动物，叫做斑马。＂
　　艺术创作需要借鉴、取材，但故事中没有福尔曼独立思索、下笔尝试的过程，直接从四位艺术家那里借鉴来了部分动物特征，鳄鱼的尖牙、熊的皮毛、鸡的羽毛和斑马的条纹，这些元素拼拼凑凑成了福尔曼最开始的那只四不像狮子。这是对上级窃取下级劳动成果的指证。
　　福尔曼带着自己的初稿去寻求其他艺术家们的意见，后辈扎实的经验帮助他做了正确的修改，甚至最后的狮吼，也是来自总设计师的启发。从始至终的创作中，可以说没有一项工作由福尔毛独立和主导完成，整场创作实践更像挂了他的名字而实际内容由别人填充的秀。当然，乖训的下属不会拆穿，英明的上级也不会洞悉真相，因为现实中位于中层的、福尔曼式人物＂永垂不朽＂。
　　故事将人间世相转移到了天堂国度，用天使形象演绎职场角色，五分庄重五分诙谐、五分圣洁五分丑陋，合起来是一部十分讽刺的职场生存学启蒙读物。它能从赞扬虚心反向延伸到讽刺＂不劳而获＂，不过，鉴于＂图画书是给0-99岁人看的＂的宽容，这本书也好在当孩子读不懂讽刺时，＂真善美＂的部分能够为他们带来启发。
　　同一个故事，在不同年龄层、在拥有不同人生经验的人那里，有截然相反的解读方向，这是《狮子》当中最精致的构思。或许作者在创作时并没有刻意为两类人群创造解读通道，只是依凭直觉而为，在语言中统筹暗讽与明褒的时候，也就恰巧等于兼顾了两类人群。《狮子》中，文字是浮于上层的叙述，又是衬于下层的背景，除了能使人联想到＂设计师＂的题目，依靠细节处的字词句，如在＂福尔曼＂前刻意强调的、与能力不符的＂艺术家＂也能唤醒读者的阅读及生活经验。这种能够表示情绪的暗示和我们的职场阅历产生联系，使讽刺意味传达出来及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