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识

　　谨以此文怀念我逝去的朋友。
　　双流机场的飞机很准点，这个有念想的城市，我来了。
　　我盯着队伍中的接机牌，在寻找着。
　　在快到队列的最后，我看到了，大白纸上我的名字。两个陌生的手握在了一起，点头、无语。
　　此前，已联系好的行程，她的老公过来接我，然后直奔住院部。
　　一路上，车行缓慢。窗外，车流、人群依旧。
　　这个城市，我曾多次踏足，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时间如此漫长，空气如此压抑……。
　　12年了，离我们那年西藏之行，整整12年。
　　十二年来，我们不曾会面，每月平均不到两句话的短信问候，也只是为了确认对方的存在。因为我们一直在守着那个承诺：在现实生活中，互不打扰对方。
　　这些年来，我出差多次到达这个城市，从她身边的生活擦身而过，有过想念，但从不联系。
　　只是，今天，我将无奈打破那个诺言，只因他老公的电话：肠癌晚期，医生让她在这两个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开心过好……。
　　感谢她老公的信任，相信一个只从照片上看到、从爱人口中描述的陌生人。
　　其实，也只有他才会知道和明白。结婚前，我和他爱的人，在三个月的西藏之行中，曾共同经历生死，相生爱慕，但从未发生过暧昧关系，也从未逾越鸿沟一步。
　　也许，生活在现实都市中，人大都不会相信，包括我的死档。他认为，情与爱，爱与性，本来就是一个结合体，我们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
　　只是，在那个特定的地方，特定的环境，也只有在那远离都市人群，离天最近的地方，才会知道，其实，追求比生命重要，相知的情感比肉体的快乐更值得珍惜……。
　　病床上，我再次看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只是身体消瘦到令我吃惊的地步。那一头美丽的，曾让她自豪地长发不见了，帽子下面我隐约看到那剃光了的头。
　　十二年，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多年来，我想象过她会变化的模样，但绝对没有想到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
　　眼睛感觉有点湿润，心胸像有东西堵住。我努力克制住，让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她艰难露出笑容，招手我坐下。
　　对，就是这笑容，令我久久不能忘怀。
　　时间、容貌、身体，都在变化，而这笑容依旧。那个熟悉的笑容，让我感觉更真实的她，也让我想起她笑在西藏的往事。
　　这个笑容，让人看到阳光般的灿烂，曾让人看到其背后的坚定与倔强。在墨脱路上的日日夜夜，这个在负重55L背包下的笑容，让很多人汗颜。而让更多以请背夫和轻装穿越的人，从轻蔑眼神到低头尴尬的，是她55L背包里装的全是文具，留在了＂背崩小学＂……。
　　这个笑容，也曾让我看到似白雪般的纯洁。雪花飘飘的冈仁波齐，虔诚的转山路上，当她那件冲锋衣穿在了衣著单薄的藏族小女孩身上，挥手告别时，就是这个笑容，那犹如雪山之巅，蓝莲花般的圣洁。
　　……
　　只是，如此动人的笑容，却正要离我们而去，即将消逝在记忆中。纵有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
　　在病床边的两个小时，我们只谈西藏的过去，照片上的回忆。我不敢，也不愿将话题停留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她的病痛上。因为我知道，她最痛苦的不是她的病痛，而是看到别人为她的病情而伤心。
　　＂你曾救过我两次，这一次，不需要了。＂
　　我转过身，不断眨眼，抑制住不让流出的泪水。这句话，让人心酸，也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我可以在泥石流的沟坑中将她拉出来，也可以在雪地上下滑时紧紧抓住她双手。但这一次，我将看着她离开这个世界，却无能为力……。
　　上天是公平的吗，神佛是否真的可以庇佑好人。
　　在西藏，我们连挡雨的帐篷，生存的睡袋都给了需要的牧民，难道不能算一个好人。我们走过大大小小寺庙，转过无数经筒，跪拜过数不清神佛，难道不能算一个虔诚的信徒。
　　只是，仅如此，却依然无法阻止离去的脚步。如果真的有来世，但愿这前世的修行可以让她有好的归宿。
　　我从袋中取出一条红绳子，系在她的右手上。这一刻，这一动作，我估计，在场的人都在惊讶不已。
　　但是，我很从容，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明白。
　　＂你还记得这个＂，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瞬间，病房的阴暗在笑声中仿佛光亮了很多，让人暂时忘记了病房里的绝望与悲伤。
　　我当然记得。
　　在那寒冷的雨夜，我们蜷缩在寺庙的一角。听那喇嘛讲藏传佛教，活佛转世。也给我们每人系上了这样一条红绳子，寓意：无论在尘世中，还是脱离红尘，仙逝而去，这红色的标记，将让守护之佛在天上能一眼看到……。
　　人生，总会逝去，就像花要凋谢一样。自然规律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当你亲人，爱人将逝去时，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悲伤。而她，在我们三个多月的西藏行走中，我早已当成了亲人，爱人……。
　　……
　　是时候离开了，我径直走出病房，没有回头。
　　这是一个无言的约定，我们都理解对方。离别的回头，只会增加痛苦，我再次看到她的痛苦，而她看到我的痛苦而更加痛苦……。
　　静静的离开，我留下的，只有与她当年行走的回忆，和偷偷塞在被子下面装有两万元的信封。
　　我知道，她不会接受钱物。但是，求医的路上，我知道他们已家贫如洗。我用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方式，当我的离开，她将不会在归还方式上找得到我，就像我多次跟她要账户一样，没回应。
　　我可能撒了个谎，离开的挥手，我说：下次再过来看你。
　　＂下次再过来看你＂，下次，真的还有下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