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 认识她时,她40多岁。微黄而干枯的头发被劣质的烫发水卷成一朵朵花,黄黑的皮肤,微胖的身材,一张大众的扁平脸。她坐在我家昏暗的灯光下,和爸爸哭诉。她说她爱人是工厂的工人,地位卑下,恐怕没有机会了,她还有两个在上学的儿子,很快就长成大小伙子了。她用恳求的语气几乎是央求着爸爸:校长呀,我说的句句属实,您看我这么多年工作也兢兢业业,一直带着班主任,从来也不争不抢的,您一定要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呀,能分到中套房子最好了,楼层我不挑的。 爸爸很有耐心也有些官腔的和她说:许老师,你的情况我基本清楚的,但我们还是会家访的,根据家访调查和个人情况的评估,会打分并且公示的,你先放心回家吧,学校领导会给出公正的结果的。 她觉得校长的话里还是有希望的,小而圆的眼睛露出欣喜的光芒。随后,看着我们几个土豆色的孩子,满脸浮上了笑意,有些巴结的夸赞道:校长呀,您的孩子个个都看着很聪明呢! 她来时带礼物没,忘了。只是她满脸堆笑的样子很生动,明明脸上的皱纹在摇曳,但眼睛瞪的滴流圆,已经泛黄的眼珠机灵的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我们都记住了她。 记忆中的女老师多半是这个样子 等她走后,我们问爸爸,这谁呀,整个一满脸堆笑呢! 爸爸严肃地说:不许这样没礼貌,以后要叫许老师,她是教数学的,人很老实的。我们就穷追不舍的问:那这次分房她有戏没?爸爸说:不要打听不该打听的。 几个月后,我们成了邻居。许老师如愿地分到了中套,和我们在一个单元,只不过在顶层。爸爸说,我们也应该在顶层的,因为校领导中他最年轻,但因为在房屋建造的过程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爸爸一手跑下来的,这让平庸的后勤校长有点惭愧,主动要求上了顶层,于是,我们住了次高层。 成了邻居,出来进去的见面多了,也就打起了招呼。她爱人老张一看也是个老实人,瘦瘦高高的,不爱说话。有一次,我看见他在楼道里抽烟,便好奇地问:张师傅,没带家门钥匙?怎么不回家呢?老张就讪讪地笑道:许老师嗓子不好,怕呛着她,又忍不住,只好在楼道抽两口吧。看来蛮体贴呢!果然,留心起来我们就发现,每每家里的米面油菜什么的都是老张拎着上楼,许老师只负责拎一只黑色的手提包,保持教师的风度。 那时流行的公文包 我们在新楼房里住了10年,父亲就驾鹤西去了,我们家也就成了"门前冷落鞍马稀"。以往那些教师"骨干"们,一心思谋着提拔的"活跃"分子们开始远离我们,甚至在院里看到我们也默默地绕道而行。真是应了鲁迅的那句话:"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许老师对我们却还一如以往。在院里碰到了,她会远远的和我们摆手,然后,招牌式的笑意满满地浮上一脸,皱纹比以前更多更深了,但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朵花,兴奋地绽放着,只是,眼睛还是小而圆,保持着不笑的样子。但这个时候,我竟看她笑的好自然,所以,悄悄在心里把以前给她起的绰号"满脸堆笑"改成"满脸笑容"。 每年春节,她依然会和往年一样来我们家拜年,和妈妈聊上一会。有时也会给妈妈送一些东西:比如,新鲜的棒子面,老家带回的葡萄或者蔬菜等等,都是很便宜的东西,但我感觉却沉甸甸,暖融融的。 有一次,我在院门口碰到她,她拉着我的手,满脸的笑意外更有一丝怜爱,她说:我远远看你过来,真和老校长一模一样呢。你们家这几个孩子就你最像你爸,长得像,表情像,说话像,都是慢条斯理的,一看就特有文化。只是,老校长走得太早了,唉,那么好的一个人,太可惜了......她说着,满脸的笑容一点点暗淡下来,小而圆的眼睛里竟然满是泪水,把我也感染的湿了眼眶。 我们目睹着许老师从中年到暮年 突然发现好久没见她时,妈妈告诉我,她因为年龄大了,爬不动楼了,在其他的小区租了个低层,顶层的房子出租了。妈妈还说:她家也经营得不太好,她家老二有七年不和她来往了,她每次巴巴地去看孙子都被儿子赶了出来。至于什么原因,妈妈也没说清楚。唉,看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我最近一次见她大约是在三周前,天已经开始冷了,我们三姐妹在学校附近的天桥边说话,许老师不知从哪突然进入我们的视线,她看见妹妹,迫不及待地拉住妹妹询问学校的医保是什么原因欠费导致她不能及时看病,经济更加紧张(妹妹是学校的会计)。妹妹和她解释了好久也不知她明白了没有。 她好像是突然发现了我,眼里迸出了希望之光,转向我:老二呀,你知道退伍军人怎么领取社保费用么,我家二小退伍好多年了,也没有工作,档案放在某某厂,那不是你们管的企业吗?能帮我找找人说说话吗?二小一直没工作,总问我要钱,我昨天又刚给了两千,你说我这么点退休金怎么能管起他们一家人呢,你看我家老张腿也不好一直得看医生....我这才看见,她家老张拿着老年拐杖凳在桥下一言不发地坐着。 她的爱人老张在我心里是这样的背影 可是,我却一点辙都没有。我只好惭愧地告诉她早在十几年前机关分流时,我就到了新的单位,新单位不和企业打交道了,况且这么多年了,真的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不过,现在的政策很透明,您可以让你二小直接到社保中心询问,国家总有一个说法的。我详细告诉她社保中心的地址,嘱咐她一定让孩子自己去询问。 她就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感谢着我。这一次,我没有看到她满脸的笑容,只觉得一脸的悲戚。 很多人的晚年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觉得她真的是老了。算来,她今年大约75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