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科医生之死

　　眼科医生死的蹊跷。
　　眼科医生有个诊所，是一幢老式旧宅。十二点左右的时候，他还穿着白色的医师袍在天井处修剪盆栽，苍绿的细小枝叶落在身旁。
　　后来他进了屋内。
　　他死了。
　　窗帘紧闭。
　　雕花古董铁木屏风下，流出暗色的血液。
　　屋内播放着古典音乐，一把手术刀＂斜卧在血泊中，刀柄泛出冷冷光泽＂。
　　蹊跷之处，在于，他死在文章的倒数第三段。自杀，用手术刀割了手腕。
　　更蹊跷的是，整篇文章前部分写的是林家成一塌糊涂的家庭：老母亲碰了地下钱庄，身欠巨债，从此温馨家庭支离破碎。老母亲痴呆，患有白内障的父亲暴戾，妻子离去，女儿幼小，家住的屋子要被单位收回，一辆车子毛病百出……总之是生活中参差不齐的沉重，压得他沉默，面无表情。
　　林家成开车去老同学的修理厂修车，讲起要带父亲去眼科诊所切除白内障。眼科医生赵逸民，留学归来，继承父业。在父亲眼里，眼科医生＂从小就有出息＂，在老同学的眼里，赵逸民赚钱容易，甚至让人嫉妒。
　　就这样，林家成带着父亲母亲女儿去眼科诊所找赵逸民做手术。
　　诊所关门，午休。他们看了一场戏回来，诊所还是关着。
　　后院的门虚掩，想进去打个招呼，这才才发现赵逸民已经自杀于屋内。屋内播放着他学生时代喜欢的音乐。
　　平平无奇的蹊跷。
　　整篇小说的结尾也非常平常，就是一个寻常午后，赵逸民的母亲午休结束，将诊所内的日光灯全部打开。
　　袁哲生的《送行》中，只有这篇小说给我的印象最深。
　　就是那个人，在别人看来什么都好，但是出乎意外的自杀了。
　　然后作者什么也没有交代。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写作。
　　写到三分之二处，停笔。余下的笔墨让读者自行补上。
　　说说眼科医生的死吧。
　　林家成面对沉重的家庭，和那一地鸡毛，＂面无表情＂，许是麻木与坚忍。
　　眼科医生却没有一句言语的崩塌了。
　　其实一个人的生命分为两部分：别人可见的部分，和自己可见的部分。
　　每个人都有自己泥沼，而泥沼处于自己可见的部分，在暗处。
　　很喜欢费兰特的＂碎片＂一词。她说各种各样的事情会变成内心纷乱的碎片，这些碎片使人痛苦，而一个人如果很痛苦，迟早就会变得支离破碎。
　　人人事事，家庭、事业、生活……事实上，所有时间与空间搭建的生命个体，皆由许多碎片组成。总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缝隙。生命的过程就是碎片重组与缝隙不断修复的过程。
　　没有完满。
　　有的生命，缝隙过大，撕裂成深渊，也就难以修复了。
　　袁哲生轻描淡写地将生命的崎岖藏在字里行间。
　　没有华美的袍，全是蚤子。
　　这是极其朴实的道理。
　　眼科医生之死，给我们一个对照。
　　子非彼，未能知彼。
　　走好自己的路，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