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吴兆泰敢与慈禧太后较劲的麻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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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三十四：
　　吴兆泰：敢与慈禧太后较劲的麻城人
　　文/刘 宏
　　清光绪丙子年（1876年）十月初八，麻城中馆驿迎集吴家下分锣鼓喧天，鞭炮震荡，人们兴高采烈地用八抬大轿抬着一位肩挂绶带的白面书生。一打听，原来是吴家的兆泰以二甲高中进士。
　　＂文曲星下凡罗！＂——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下子传遍了麻城的每个角落。
　　说这吴兆泰是颗＂文曲星＂下凡没有人不信的。兆泰刚出生不久，父母双双亡故。算命先生说，这孩子的命太硬，克父克母，日后还要克皇上呢！
　　兆泰家原本有些地产，可是因为祖父吃上洋烟，家里一下子穷得＂风扫地，月点灯＂了。父母一死，兆泰便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那些年，又遇上连年大饥荒，兆泰饿得瘦骨嶙峋，活像个吊颈鬼似的。为了使他不至于饿死，族人们共议将他改名换姓寄养他人。可是，他叔父见这伢子长得高额大眼的，有些异像，便收养在家，并让他在族上私塾里陪读。
　　兆泰读书很用功，每天寅时起床，到村边举水大河沙滩上将先生布置的篇目背足一百二十遍，诵罢，又在沙滩上用树枝练起书法来。塾师说：＂这伢子专心至此，必成大器。＂果不出所料，兆泰十六岁就补为学宫弟子，同治癸酉（1873年）又拔贡选送国子监读书。
　　光绪乙亥（1875年）兆泰参加乡试，宗师大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在考场翻阅吴兆泰的试卷，当看到文中＂半江之孤月空悬，鹜音已杳；一世之雄风安在，铜雀全飞＂时，连连称赞叹道：＂英雄气慨，江楚奇才，奇才！＂也从此记住了吴兆泰的名字。
　　吴兆泰中进士后，授翰林院编修。不久，又补河南道监察御史。任职期间，他目睹了＂庚子之变＂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惨景。他知道这都是国势衰危、洋人欺迫的结果。因此，多次上书，力谏倾全国之力兴办北洋水师。
　　光绪十六年（1890年）浑河决口，畿甸遭受罕见的洪涝灾害。就在这时，慈禧太后发下庆贺她六十大寿的懿旨，庆典筹划都仿照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十大寿规模办理。然而，这时的国势哪能与乾隆时期相比，如今的白银都叫洋人刮去了，眼下又连年天灾，白骨横于野，千里无鸡鸣。但太后全不管这些，在她心中六十大寿不是小事，不乐一乐则枉有太后之尊？修颐和园没钱，她便下了一道懿旨，命李鸿章调拨海军军费3000余万两银子。
　　重修颐和园的消息在朝廷内外一传开，大臣们都瞠目结舌，可就是没人敢说个＂不＂字。唯独吴兆泰心里波澜难平，夜不能寐。他知道，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并把侵略的矛头指向朝鲜和中国。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作为监察御史决不能凡主所言皆曰＂善＂，凡主所为皆曰＂可＂，以快主之耳目。于是，点亮烛台，写起奏折来：
　　＂臣吴兆泰跪奏，为节省工程，以照仁俭，恭折仰祈圣鉴事……＂
　　兆泰起笔写得谨慎，因为他知道写奏折的凶险。雍正三年，大将军年羹尧因在《贺疏》中将＂朝乾夕惕＂（意为＂勤勉努力、只争朝夕＂），误写为＂夕惕朝干＂，雍正以为是讽刺自己，加上年羹尧刚愎自用，不仅赐年羹尧自尽，而且将其全家发配戍边。
　　写完第一段，兆泰字斟句酌地反复看了好几遍，不甚满意，觉得写得太温和、太委宛，不像一个谏臣说的话，便抓起一揉，掷向窗外，正好砸在前来给添灯油的夫人身上。夫人打开纸球一看，吓出一身冷汗来，说：＂你疯了，听说京官们为给老佛爷庆寿献银121万两，外官献银167万两，两淮盐商各捐银40万两，连太监、宫女都争着献银子呢。眼下京城里大小官员献银都愁找不着门。你到好，不巴结不说，反到泼起冷水来，一家老小的头你都不想要了？你真的发疯了呀！＂
　　吴兆泰一笑，说：＂为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世沉浮，左右观望，这样的人不过是滥竽充数的具臣，不是忠臣所为。我身为监察御史遇着家国兴亡之事，须得患点神经病，孤行己意，百折不回！＂
　　写好奏折后，兆泰来到张之洞大人的寓所，请他指点，他知道张大人虽然是太后钦定的重臣，却很有新派的胆识与头脑，他在汉阳开矿办厂给国人很开了些眼界。这些年，兆泰写好奏章总要拿来让张大人指教指教，方才定夺。不料，张大人看过后只是微微点头，面色深沉地说道：＂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忠公忧国呀！＂沉吟半晌，意味深长地说道：＂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也，非也……吴御史呀，吴御史……＂他好像是在说，你可知道忠言逆耳，忠言亡身，只怕你头上再也没有御史的官帽了哟（即＂无御史＂），面对那刚愎自用的老佛爷，你可要有些准备呀。
　　回到家门口时，已是三更时分，夫人早在那里等候。这时只见东南方向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空而过，照亮门楣。夫人一个寒颤，预感到不祥之兆，劝道：＂你就不要再犟着上那折子了吧，不然……＂兆泰爽朗一笑说：＂不然，如同流星坠落，是吧？就让我做一回流星吧，不求天庭苟且千年，但愿夜里灵光一闪！＂
　　这天夜里，兆泰没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
　　翌日早朝，光绪高座龙椅，右侧垂帘。皇太后垂帘听政是从咸丰十一年（1861年）开始的，咸丰遗诏和大清祖制并无此说，是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发动＂辛酉政变＂而新立的。垂帘听政之所设在养心殿东间，光绪皇帝御座后设一黄帘，太后坐在其后，恭亲王立于左。
　　这天早朝，吏部堂官照例递过绿头笺，御史吴兆泰呈上奏折正本，恭亲王接后呈放于御案上。同时，照例也向帘后的太后呈上附本。光绪皇帝点头示意准奏。
　　吴兆泰以浓重的楚音奏道：＂臣吴兆泰跪奏，为节省工程，以照仁俭，恭摺仰祈圣鉴事：窃以本年浑河决口，畿甸被灾。我皇上不惜帑金，截漕发粟，至再至三，多方赈恤，复奉皇太后懿旨，特发宫中节省银两，赡救灾黎。仰见俭德宣昭，仁恩汪濊，莫名钦佩……＂
　　帘后的慈禧太后每次听大臣上奏都听得认真，她知道自己读书不多，没多少文化，但她知道大臣的奏折都事关朝廷大事，马虎不得。再说，她听说近来为办自己的六十大寿庆典之事朝廷上下官员中有些非议，就是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今天竟有人奏上朝廷，那就听个明白好了。对这类谏奏，她本有准备要耐着性子听的，但刚听到＂窃以本年浑河决口，畿甸被灾……＂几句，就不觉有些刺耳。她敏感地意识到这念奏折的赞自己＂赡救灾黎＂＂仁恩汪濊＂是假，以灾荒压自己才是真。好，暂且让你说下去，看看你还有哪些绝妙好词。
　　按常理，奏折的对象是皇帝。国人皆知当下的光绪帝只不过是龙椅上的一个摆设，实权牢牢地掌握在慈禧手里，所以，兆泰的奏折直呈＂皇太后＂，这就使奏章变得有几分火药味。然而，吴兆泰不吐不快，他奏道：＂臣闻汉文惜露台之费，而海内富饶；秦皇作阿房之宫，而天下怨叛，奢与俭之异也。我朝敦本尚实，列圣相承，大内规制，一仍前朝之旧，无所改作。康熙八年，昭圣太皇太后以乾清宫，交泰殿，栋梁朽坏，宜撤旧更建，圣祖夙崇俭约，重违慈命，但取工料坚朴，无事华丽，以增繁费。惟圆明园为世宗宪宗皇帝潜邸，其后，三时听政恒驻于斯。至乾隆间，二廓经营规模略备，五年因东偏隙地，增构台榭，都御史臣刘藻抗疏切谏，高宗纯皇帝克己损欲，手诏褒答，切戒华侈，主圣臣直，当时称为美谈。嘉庆以来，禁苑工程，有岁修而无增益。宣宗恭俭爱民，慎重兴作，圣怀冲穆，恒乐园居，取畅宸襟，非耽逸豫，是以三十年之久未尝增一堵一椽，其他游观不及之处，或因颓败报修，辄令拆毁，用致海宇殷富，帑藏充盈，先后蠲免各省钱粮，拨济工赈，动逾万千，此列祖列宗，敦崇节俭之明效也。＂
　　太后边喝茶，边想道：这人博古通今，文字到有些才气。只是不该将我比作＂秦始皇＂，什么＂秦皇作阿房之宫，而天下怨叛，奢与俭之异也。＂我听政二十年以来，还没人敢这样说过呢。再说，颐和园殿即系前大报恩寺、延寿寺，为高宗纯皇帝侍奉，孝圣宪皇后三次祝嘏之所，一切均系旧有工程，这次动工，只是修葺。何来这些厥词。她越想越恼，如坐针毡。换了平日，会立即宣布停奏，将狂徒杖出大殿。可是，这回是筹办自己六十大寿的喜事，不能搞得太不吉利，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的好。
　　吴兆泰手握笏板，越念越利索：＂我皇上圣孝纯笃，钦念皇太后训政忧勤，无时暇豫，惟颐和园高明爽垲，襟带湖山，特踵前规量，将加营葺，以备鸾舆临幸。率士臣民，晓然于圣人养志之忱，经营未毕。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值贞度门，不戒于火，皇太后寅畏天威，遇灾修省。是月十九日奉懿旨，所有颐和园工程、除佛宇及正路殿外，其余一律停止，以昭节俭，而迓庥和等，钦此，臣民欢悦。谓我皇上以天下之养为养，皇太后先天下之忧为忧，俭德孝思，并行不悖。惟自奉懿旨以后，迄今工造匠作，日逾千余，版筑登登，骈阗未已。自系正路工程，尚未蒇事。然道路流闻，但言工程之未止，其为正路与否，无从分异。臣愚尤恐管理之员暗于大体，或以有事为荣，或以增华希宠，或谓经费取之内府，不损司农，或谓工作可代赈需，不劳民力，甚且以丰亨裕大之说，荧惑圣聪。将来正路既毕，推及其余，则万寿山周回延袤，以次营缮，日新月异，而将作遂无可竟之时，天下臣民，将谓皇太后有停止工程之虚文，而无实政，上累圣德，甚可惜也。＂
　　绕了大半天的弯子，原来是奏请停止颐和园的工程，太后想，什么＂我皇上以天下之养为养，皇太后先天下之忧为忧，俭德孝思，并行不悖。＂明明是影射本太后动用库银，挥霍资财。实在可气！可气！
　　阶下又传来更洪亮的声音：＂方今畿辅奇灾，嗷鸿遍野，鹑衣鹄面，流离相属，卖妻鬻子，苟以取活，菜色满郊，僵仆载途，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皇太后、皇上哀悯元元，想俱在圣明轸念之中，矧兹海禁洞开，强邻逼视。我朝海岸辽阔，长数千里，亟宜添设强大之海军，请求精深之技艺，育才教战，坚甲砺兵，充实防力，申张国权。
　　兼之各处漫河决口，犹未填塞，工料所需，亡虑钜万，厘金捐例，皆成弩未计。臣仰屋筹措弥叹，此殆朝廷撤乐减膳之时，非土木兴作之日也。伏恳我皇上，仰体皇太后应天以实之诚，将应修正路工程，量从撙节，克期竣事，其余概不推广营造，以昭大信，以塞海内臣民之望，以充继列祖列宗仁俭之德，臣不胜区区大愿，为此不揣冒昧，谨披沥直陈，诚惶诚恐，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太后听至此，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特别是＂方今畿辅奇灾，嗷鸿遍野，鹑衣鹄面，流离相属，卖妻鬻子……请求精深之技艺，育才教战，坚甲砺兵，充实防力，申张国权＂刺痛了她的心。怎么将修葺颐和园与天灾也扯到一起了？天灾年年有，难道我皇家就不过日子了？历朝历代有哪个能像我这样＂申张国权＂！真是个蛊惑人心、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太后拍案吼道：＂钓名沽誉，交刑部严加议处！＂太后斜靠在椅上，接着说道：＂谁要是令我一时不快乐，我就要他一生都不快乐！＂
　　一会儿，吏部堂按太后的懿旨议定御批呈与光绪皇帝御览圈阅。
　　其实，光绪帝是主张加强海防，申张国权的，北洋水师是在他的主导下组建起来的，对太后动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早有腹诽。今天，这吴御史冒大下之大不韪直呈反对意见，实在是说出了许多他想说而不敢说的话，真是难得的忠直之臣、国之栋梁呀！但又惧怕太后淫威，只得在奏折上画了圈。他扫视了一遍代议的御批文字，让他痛彻肝胆，批曰：
　　＂上谕吴兆泰奏节省颐和园工程一摺。颐和园殿座，即系前大报恩寺延寿寺，为高宗纯皇帝侍奉，孝圣宪皇后三次祝嘏之所，一切均系旧有工程，仰惟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余年，宵肝尤勤，不遑暇逸。朕亲裁大政，自应藉隆颐养，以翼稍尽孝思。是以将旧有工程量加修葺，恭备慈与临幸，以资养性怡神，并拟于大庆之年，敬踵乾隆间德宪。躬率臣同伸祝悃，此朕区区尊养微忱，庶几仰报万一，创兴土木，自移游观，光绪十四年二月所降谕旨正明，天下臣民，当已共喻。该御史备员台谏，岂独未知？乃辄经工作未停，有累圣德，并以畿辅被灾，决河未塞等词，摭拾奏陈，是于朕孝养之忱，全未体会，实属钓名沽誉，阻止孝思，冒昧以极，交刑部严加议处！钦此。＂
　　吴兆泰被投进刑部死囚大牢。夫人前来探监时，见兆泰已折磨得全无人样。夫妻不禁相抱痛哭。夫人说：＂你脾气太倔强了，不听我劝告，方才有今日……＂兆泰道：＂我并非为我将死而哭。谏臣但求善始，不求善终，死何惜哉！我深为浮云遮日而哭，为国弱外侮而哭，为国将亡而哭！＂
　　张之洞联络十省总督上书力保，才使吴兆泰免于死罪，被革职遣归。1891年又得张之洞之助主讲荆门龙泉书院，1895年主讲湖北经心书院。这期间，传来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在黄海全军覆没的消息，兆泰痛彻心肝地呼天恸哭三日。
　　至今，吴御史家尚藏一联：＂半江之孤月空悬，鹜音已杳；一世之雄风安在，铜雀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