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陆犯焉识

　　张艺谋导演的《归来》我看了两遍，我并不是一个欣赏得了文艺片的人（以我粗鄙的个人经验将《归来》放到这个类目里去），然而巩俐与陈道明两位老戏骨的绝妙演绎还是让这部电影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大学起，我看到不错的电影就会在内心暗暗做上标记，到和父母在一块的时候，一起观看来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父母都是相对沉默寡言的性格，这部剧贴合他们的出生年代，故而一起分享了。
　　上周闲聊之时，恰恰应答上同事谈起的几部小说情节，那还是我初高中百无聊赖，偶尔翻起的几本，却不想激起共鸣，错将我当成知音。听闻我没看过严歌苓的小说，她遗憾并为我着急惋惜。
　　隔日，这本《陆犯焉识》就落入我手。
　　我本并无看小说的计划，但想在对方好心，又是《归来》的母版，还是翻读起来。想想最近看的书，往往看到后面忘记前面，而这本书我在两周内就全部读完，还真是印证了那句＂书非借不可读也＂。
　　此前没有看过严歌苓的小说，甚至我看过的小说就很少，钱钟书，三毛，路遥，屈指可数。严歌苓的遣词造句，至少在这部书里，另我为之叫绝不逊于任何大家。
　　我一直喜欢生活化，简单的词汇，寥寥数语表达清来龙去脉即可，美其名曰＂写作的扁平化＂，这也许是从高中时代因为写不出华丽的辞藻，又心底里鄙视无病呻吟的辞藻堆砌而演变来的心境吧。
　　也因为如此，往往写到内心活动，表达细腻情感的时候，非常力不从心。
　　陆焉识，陆家少爷，留美博士，大学教授，反革命的政治犯，15年徒刑，死刑犯，再到被改判无期，流放于西北荒漠，最终人世变迁，带着政治犯的阴影，纠缠于子女之间，跌宕起伏谱写了一篇厚重饱满的知识分子精神变奏曲。可以想见这样的人物经历，夹杂着怎样复杂的情感。
　　严歌苓用同样朴实的语言，配上绝妙的比喻，辅以冲击感极强对比手法，将人物情感变化，细微动作，铺展于读者面前，让你随着她的文字时而颔首微笑，时而心弦紧扣，时而扼腕叹息，严歌苓如同一个高超的指挥家，文字的指挥棒指向哪里，读者的情绪亦步亦趋。
　　随便翻到一页，＂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
　　恩娘，婉喻，焉识那相互纠葛不清的羁绊就始于此，还能有比这更精妙的比喻么？
　　全书的时间线自如得往返于浮华的美国，西北荒漠，如同詹天佑从两头同时开凿隧道一般，将前因后果穿插交织，最终融合，读者的心也随着作者的笔触时而穿插于繁华的美国街头，动情于陆焉识与栗色头发的故事；时而飞到躲避战争灾祸的山城重庆，感慨于韩念痕的俏皮泼辣；时而落入关押犯人的小黑屋，怀想最后时刻梁葫芦复杂的心理变化，一再回味那句描述犯人迈向死亡步伐的比方，＂如同漏了锯末的布娃娃的腿＂。
　　前面也说了，严歌苓另一种语言的魔法便是对比。得益于全书的整体身份与境遇的变化，对比其实无处不在，但即使最狭小的场景，作者也能用近乎于讽刺的对比手法，表述事物的情态。
　　比如在谈到婉喻回忆起请假去探监，看到焉识被训斥的场景时，＂她的眼泪涌上来。焉识竟然是这样被呵斥，农夫呵斥驾车的驴也比这温情得多＂
　　再比如婉喻把冯家变成＂螃蟹加工作坊＂，＂他想到多年前可怜的母亲一个月才挣四十元代课老师的工资，但一买就买十几斤螃蟹。＂＂罐子是里母亲半个月的工资，是他们该添置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们最想看而始终舍不得看的话剧和电影，是他们最需要买却一直靠借的书本。那一大罐蟹黄之后，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个月工资吃大头菜炒黄豆，萝卜干炒黄豆、雪里蕻炒黄豆，最大的口福是两角钱肉末炒黄豆。＂
　　当然这想尽办法凑出来的罐头最终被管教扔进垃圾桶，而焉识爬滚着冲向垃圾桶，和着秽物一起吞咽下肚带来的对比又是另一个令人赞叹的例子了。
　　书本感情线随处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与婉喻初识，受困于恩娘的纠葛，草率答应成婚令陆焉识在大好的年华里充分体验着知乎热点话题＂与不爱的人结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对于婉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情感，陆焉识在大漠中花了十几年才真正体会到。当他准备要去回应婉喻的爱情时，婉喻却已经用幻想，回忆封存了内心，甚至无法认出眼前的人来。对这个＂陌生人＂的好感丝毫无法撼动焉识在她心中的分量，此时陪伴在她身边的焉识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父亲与子女的＂仇怨＂也是全书特色的暗线，直到最后几章矛盾越发凸显。
　　儿子冯子烨因为政治犯父亲，错失真爱，也同样参与了知乎热点话题，与不爱的人结婚。事业受损，抬不起头来。他把一切归咎于父亲。
　　女儿在父亲出逃时，用近乎代表＂人民审判＂的语气劝降父亲，希望他顾念在外边的人，不要再去影响他们的前途。
　　悲兮，叹兮！
　　时代风云变幻，政治翻云覆雨，在浪潮里，焉识逐渐变成了个丧失了舵手的小帆，他也曾义愤填膺，质疑一切，＂唯一可以不怀疑的就是怀疑本身＂，直到这种执拗，戴上了不服从人民审判的帽子，要不是婉喻向＂人民＂贿赂打点，这条小帆早就葬身海底。丧失了舵手的小帆随后也失去了目标和方向，终成＂浪子＂。
　　2019.6.23读完此书，也许是作者的技艺，也许是焉识的经历，久久意难平，遂作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