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五人行剑钧天边的海明威猫

　　文|剑 钧
　　游走在素有美国三亚之称的西锁岛，走出慕名已久的海明威故居大门，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文学的神圣感。望了眼蓝天，头顶飘过一朵白云，缓缓飘向墨西哥湾的方向。我望着云朵出神，总感觉那云团有点特别，再仔细看，不由生出几分惊叹：哦，多像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啊！尤其那两只尖尖的耳朵和圆乎乎的脸庞很神似，远远望去，那云团仿佛似小猫踡曲着胖乎乎的身子，在以湛蓝色为背景的天幕上格外抢眼，真像＂雪球＂！难道是幻觉？我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很像。
　　我恍然想起刚在海明威起居室卧榻上见的那只猫，所不同的那是只黑猫，踡曲着身子，像是一团毛绒绒的黑绣球被主人遗忘在白白的雕花床单上。黑猫对我这个东方客人的到来，熟视无睹，眯缝着眼睛，头朝着床头方向在悠然养神。
　　海明威故居卧室床榻上的猫
　　那是一张美式的黑棕色木雕床，胡桃木材质，做工很精美。床头雕刻的图案很西方，像是云朵，又像是浪花。床头上方挂一幅油画，画面有五只小花猫，四只懒散地卧在主人家门口，还有一只立在窗前眺望，像是祈望远逝的主人归来。画的背景是海明威在西锁岛的故居。两层方方正正的西班牙风格小楼，门前开满了红色的鲜花，两侧是棕榈树，像主人那般高傲地挺立着。 我望着天边那朵像猫的云，好想问一句天国的海明威，大作家何以那么喜欢猫？以至在临终遗嘱中，对爱猫还做了无微不至的善后：＂猫是这所庭院的主人，它们可以享有这里的一切，可以随意地嬉戏，可以在床上休息寻欢，可以在书房里沉思未来！＂
　　看来，后来人是严格遵照了主人的遗愿，我在院里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猫，有四十几只之多。猫们在舍室里无忧无虑地生活，有进出的自由，否则那只大黑猫就不会大咧咧地躺在大床上，那般悠然自得了。
　　海明威故居小院
　　宅院是由船舶建筑师阿萨·提夫特在1851年建造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庭院会因一个人的名字而蜚声世界了。1931年，海明威和他的第二位太太波林来这里生活，我见故居里有波林和海明威的合照。两人很有夫妻相，尤其那两双眼睛，一笑像两对弯月牙，很甜，也很美。虽说八年之后，海明威去了一水之隔的古巴定居，但直到1961年去世前，还常来小住。 我在海明威的写作间里凝视，那台皇家牌打字机旁还立着一只小花猫，若不是眼睛在转动，我还真把它当成标本了。想必当年写作，海明威的爱猫也陪伴左右的。海明威有个习惯是站着写作，而且单脚站立着，似乎有几分像那只立着的猫。面对好奇记者的提问，他坦言这样写作可以更快。我想，站立比坐着写作更累，自会惜墨如金，就像古人用竹简著述，刻着费劲，就不像今人电脑写作，击键如飞，在文中废话大说了。
　　猫带给海明威欢乐与喜悦，也带给海明威灵感与冲动。海明威的爱心与柔情，也为作品呈现出来。我想起，海明威在巴黎写的小说《雨中的猫》，在那里，海明威和第一位太太共度五年清贫但幸福的时光。大他八岁的哈德莉是个温顺柔和、具有母仪风范的女人，海明威曾说过：＂哈德莉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这种爱，通过小说，用猫的形式含蓄地表达了出来。
　　一位美国女士见窗外有一只大花猫，蜷缩在滴水的绿桌子下面，生怕被淋着。她试图救那只雨中的猫却无功而返，回房便向丈夫抱怨，这时旅馆主人派侍女送来了大花猫，故事戛然而止。小说没给女主人公留下姓名，却在不同的情境中，给予她不同的称谓，以暗喻女主人公对女性主体意识的渴望和觉醒。她保护猫的欲望出于保护自己的欲望。丈夫觉得她的短发好看，她却想着改变发型的这个细节也可看出作家的匠心。他以简约的叙事风格和含蓄的文体特征，表现出现代女性想改变顺从和被支配命运的尝试。于无声处，反映出海明威内心深处的温柔一面和人性光辉。看来，海明威不光把自己当作了猫，也把女人比作了猫。
　　海明威猫的待遇
　　海明威对猫的喜欢是一种莫名的喜欢，不需要理由。海明威的第一只爱猫是个白绒绒的＂六趾猫＂，那是在一次出海中，救捞船长送他的礼物。常在海上漂泊的海员大都喜欢六趾猫，笃信那种猫会带给航海好运气。海明威爱海，当地人称他＂老海＂。除去写作，他几乎每天都出海捕鱼，对那只猫自是格外宠爱，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雪球＂（snow ball）。听说海明威故居的每一只六趾猫都是雪球的后代，后人统称它们＂海明威猫＂（Hemingway cat）。我在故居的墙上还看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与＂雪球＂的合影，那个怀抱＂雪球＂的小男孩是他的小儿子Patrick，那只猫踡缩在他的怀里的样子，和天边那朵猫云像极了。
　　我又想起那张照片，莫非那朵像＂雪球＂的猫云寻找主人去了？带去的可是＂海明威猫＂们的思念？我耳边恍然响起海明威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晚安，我的小猫咪。＂多么温馨而柔情的话语，很难想象出自这样的硬汉文豪之口。
　　我印象中的海明威是写《老人与海》的大作家，是书中那个穷困潦倒，但意志坚强的老渔夫。海明威的笔下，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连八十四天都没捕到一条鱼，但仍斗志不减，在第八十五天头上，老人又驾起独木舟出海，终于捕到一条比小舟还长的大马林鱼。绝望的鱼垂死挣脱，只差一点就掀翻了独木舟，又拖小舟往深海漂了两天两夜。若为生存，桑提亚哥可以放弃努力，他却忍着饥饿与伤痛与大马林鱼作殊死搏斗，杀死了大鱼。随后又出现无数条鲨鱼扑过来争食。老人用鱼叉、刀子、船桨同鲨鱼搏击，仍难逃大马林鱼被吃光的命运。老人筋疲力尽地拖回了一具鱼骨架，一头栽倒在床上，只能从梦境寻觅往日的美好，他依然无怨无悔。
　　作者在海明威故居客厅
　　我心中，一个是硬汉海明威，一个是柔情海明威，两个海明威融到一起，才是真正的海明威。硬汉海明威在非洲打过大野兽，在墨西哥捕过大青枪鱼，在阿尓卑斯山滑过雪，在欧洲战场做过战地记者，在西锁岛迎过惊涛骇浪。柔情海明威则把他的爱心和温柔给了那种娇小又优雅的小动物。爱到深处，海明威甚至会用威廉·莎士比亚、查理·卓别林这些著名作家和好莱坞明星的名字给爱猫命名。
　　我望着天边那朵渐渐远逝的猫云，耳边又响起海明威的一句话：＂猫具有真正的情感忠诚，人类往往由于某种原因隐藏自己的情感，猫却不会。＂这也许就是海明威喜欢猫的理由吧？海明威从不隐讳他的情感。他的一句名言是：＂最好的写作一定是在恋爱的时候。＂于是，海明威在婚姻筑就的＂围城＂中进进出出，留下了多部传世名著。海明威莫非把自己当作了一只会写作的多情猫？难忘的初恋和忘年恋都给作品注入了爱的激情和冲动。
　　海明威习惯在清晨六点左右写作，一直写到到中午时分。如今屋里的陈设还保持当年的原样。海明威在这里完成了第二部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这部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小说还被改编为红极一时的影片《战地春梦》。一战时，十八岁的海明威在意大利米兰的一所美国红十字会医院做救护车司机，一次在运送补给品时受伤。养伤期间，海明威喜欢上大他七岁的护士艾格尼丝，求婚遭到拒绝后，他非常伤心。创作中，他将十年前对艾格尼丝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书中女主人公身上。 西班牙内战爆发后，海明威作为战地记者赶赴前线报道，与他的第三位太太马萨邂逅，四年后的1940年，海明威完成了另外一部代表作《丧钟为谁而鸣》，同时也结束了他与波林的婚姻，开始了他第三段婚姻。《丧钟为谁而鸣》虽是他篇幅最长的小说，情节却局限于三日之内。小说讲述了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志愿参加西班牙政府军。在纷飞战火中，他和一位被敌人糟蹋过的小姑娘玛丽亚坠入爱河。短短三天，罗伯特历经了爱情和生死。在炸完桥撤退时，他独自阻击敌人，最终带着爱和生命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来到欧洲战场，结识了在伦敦杂志社工作的玛丽。海明威对她一见钟情，不断地追求她。到了1945年，坠入情网的玛丽与做名记者的丈夫离了婚，海明威也结束了与马萨的第三段婚姻。次年，二人在哈瓦那举行了第四次婚礼。海明威的晚年和玛丽到了意大利，在威尼斯又爱上了十九岁的贵族小姐阿德里亚娜。这段忘年恋，也成就了海明威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过河入林》。坎特威尔上校去意大利战场怀旧，去威尼斯游玩，偶遇美丽的意大利姑娘蕾纳塔。书里透过二人之间毫无功利目的的纯真爱情，表现了作者对战争的厌恶，对人类前途的关心，以及对人生的价值、爱情与死亡的思考。多情的海明威还用阿德里亚娜的画作做了新书封面。
　　海明威夫妇与心爱的猫
　　在海明威的庭院漫步时，我倾听到半个多世纪前的足音。人虽走远了，望着天边的那团远逝的猫云，我宛若看到有群猫欢乐地围在主人身边，我仿佛再次听到海明威的声音：＂猫是最善良最忠诚的伙伴。有了一只猫，便会有另一只猫！＂ 看来，海明威喜欢猫是有道理的。很多时候，作家是孤独的，但是他的爱猫给了他短暂的快乐和幸福感。从某种意义上讲，猫也成为他的一种精神寄托。海明威是个情感至上者，也是个婚姻失败者。他与四位太太因爱而结合，但有三位却因婚外恋而分手。玛丽虽说与海明威情感上也有磕磕碰碰，还是陪他走完人生之旅，直至他在爱达荷州难以忍受病痛和内心的搏杀而饮弹自杀。如今，海明威故居早已物是人非，但院子里的猫舍依然保留着主人生前的样子，一群可爱的小猫常常唤起到访者对海明威的想象。屋里依然保留着他与太太们的照片和回忆，凝视之中，我甚至感受到海明威目光中曾有的几分温热。 哦，天边的海明威猫，你在想什么？
　　（首发于《天津文学》2021年第七期）
　　作者在去西锁岛的路上
　　嘉宾有言
　　今年刚入夏，就有暑热的味道。我的解暑方式，不是开空调，而是读散文。可巧看到剑钧先生的一篇《天边的海明威猫》散文，恰似如饮冰镇北冰洋汽水，使人荡气回肠地爽。
　　对于美国作家，我比较喜欢海明威、欧．亨利和杰克伦敦。每有朋友的孩子成年，我送的礼物就是这几位作家的作品。我自诩懂海明威，欣赏其硬汉的形象。然而，在读了《天边的海明威猫》之后，方知真正读懂海明威的非剑钧先生莫属。这篇散文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开篇构思奇巧。以往写参观名作家故居，通常从外到内，先写建筑外观，再叙述居室内部状况，进而介绍名人的经历与作品。而剑钧先生这篇散文，开篇从走出故居起始，从头顶上猫形云朵，引出故居的猫。并以猫为主线，巧妙引领我们走进海明威的世界。文中自始至终没离开猫，猫似乎成了海明威的化身。这种独辟蹊径的写作方式，令人拍案叫绝。
　　二是内涵深邃。由宠物到主人，从作品到作家，以此来揭示出海明威的性格。作者通过这篇散文，不仅介绍了海明威的重要作品，并将海明威的性格中的硬汉和柔情演绎得很到位。一改以往文学作品中描述海明威性格的偏颇。
　　三是文字具有穿透力。作者文字修养深厚，写作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读者在收获知识的同时，获得美的感受。
　　最后，用海明威《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的书面发言》中的一段话作为结语：＂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一本书都应该成为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到达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他永远尝试去做那些从没有人做过或者他人没有做成的事。这样他就有幸会获得成功。＂剑钧先生与海明威心灵是相通的，他正是朝着海明威设定的目标努力攀登。
　　韩志远 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曾任中国元史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蒙古史学会理事。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老专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