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雪耻第八章苏武余韵

　　苏武牧羊图
　　每天父亲从学校回来，陈延武都会悄然地坐到父亲的面前，期待地望向父亲。父亲总是喟然长叹一声，就开始讲述儿子关注的消息。学校有日本人办的《盛京时报》。父亲的声音苍凉。陈延武忽然发现父亲苍老了，满头的白发。在父亲的声音里，儿子的血液燃烧起来。锦州，在筑起抗击的堤坝！在那里本应该有他的身影！一种逃兵的羞耻感在内心浮升。在父亲的声音里他默不做声。
　　＂《盛京时报》来人跟我要画发表。心思恶毒。我说画不动啦，人已经老朽啦。来人说那就书法吧，书法也行。我就给他们弄了幅书法作品。写的是我临时做的一首诗。我想耍他们，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明白。＂父亲笑起来，可那笑声里仍然有着无限的苍凉。
　　父亲启发出了儿子疑问的眼神。
　　之后父亲吟诵被他书法的诗作：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儿子凝望着父亲，抑制着眼泪的奔涌。短短的几句，有父亲的千言万语。谁人能知父亲的胸襟？我这做儿子的就真的了解了父亲吗？父亲是山峰我只是丘陵。丘陵啊！＂爸，这诗很好。特别像歌词。可以谱上曲子，唱。＂儿子费力地说。
　　＂盖平县城有个老师会谱曲，我会拿给他的。＂
　　＂爸，我要走了，我要回到队伍去。我知道，我可能就归不来了。＂泪水终于滚落。
　　父亲一愣，而后眯缝了眼睛，摆了下手，说：＂悄悄地走！＂
　　于是在午夜，在家人的熟睡中，陈延武悄然地从后门走出。他一次次回望他的家，他一次次望向那座小小的孤山——望儿山，他也一次次地回望熊岳城，那里有一位要嫁他的姑娘。
　　陈延武一回到了家，母亲和小妹开始了一个蓄谋，要叫秀兰来家串门儿，创造秀兰和陈延武接触的机会。母亲甚至和父亲嘀咕起成亲的事。有那么一天，妹妹还真的就抱着秀兰的胳膊带来了未来的嫂嫂。老爷子在学校呢，母亲和小妹欢天喜地包饺子。秀兰也要上手，小妹就推，唤哥，让哥领秀兰姐到后园子转去。哥望秀兰，秀兰羞答答，小妹就再推，说：＂快去吧。＂秀兰这才脸颊绯红地跟着延武去后园。人刚出后门，小妹就将后门关闭。刹时就是两个人的世界。篱笆爬满倭瓜秧、豆角秧，特别是那倭瓜秧，高擎着枯黄的叶片。而苹果树的树冠，又遮挡了篱笆的上方。静谧的两个人的世界。秀兰的脸颊啊，火烧云一般，甚至都可听到他因紧张而粗浊的呼吸。面对姑娘的紧张陈延武不知所措，仰头望了下天，天空海水一样的蓝，刹时也叫他那窒闷的胸膛松缓，他看到了高高的大梨树顶端挑着个大大的鸭梨，那一定是母亲和小妹想尽办法也没有摘下的鸭梨。他笑了，让秀兰看那鸭梨，说：＂那个梨肯定是最好吃的。我把它弄下来给你吃。＂＂好高啊，怎么弄呢？＂秀兰望着梨说。延武的手做成了匣子枪的形状，点着鸭梨，做了个射击状，他说：＂要是能开枪，我会一枪打下的。＂＂那可不行，那梨就被大烂了。＂＂我会打那梨的把儿的。＂＂那也不成，掉下的梨会摔烂的。＂＂哦，那只能摘了。我就摘给你吃！＂＂怎么摘啊？＂＂看我的！＂延武奔了树干，抱着树干攀爬了上去，踩着一根树杈向下面的秀兰笑。秀兰的眼睛瞪得溜圆，惊叹：＂哦，好厉害呀！＂延武仰首那大鸭梨，还高着呢，就再向上攀爬，踩在了又一根枝杈，伸手够那梨，就差那么一点点。延武一手把住一根树杈，一手摇晃挂着鸭梨的那树杈，摇晃得整个大梨树都跟着摇晃起来，摇晃得秀兰的心都提了起来，嚷：＂哥，小心呀！＂那是秀兰第一次喊了哥，喊得延武一慌神，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他更大力地摇晃那树杈，那个沉甸甸的大鸭梨啊，突然就掉了下来，延武眼快手疾，一把就将掉落的大鸭梨给攥住了，攥着大鸭梨向树下的秀兰笑，秀兰给了延武满脸灿烂的笑。延武叼着鸭梨的把儿，往下下，努力地仰着头，不让那鸭梨擦伤。下到了地上，他把鸭梨递秀兰：＂吃。＂秀兰的目光从大鸭梨上移开，移了上来，望哥微笑的脸，忽然她跟哥贴了个脸，那一刹那啊，哥酥软得差一点坐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地，秀兰这才接过了大鸭梨。她掏出了一方手帕，白绸的手帕，赫然地，延武看到那手帕上边刺绣着一个大大的＂武＂字，他就知道其实姑娘已经将自己沉甸甸地放在心上了，将一位东北军的军人沉甸甸地放在了心上。那方白手帕就要擦向鸭梨的时候，忽然停住了，秀兰先给哥擦脸上的汗水，那更是因为紧张因为幸福而浸出的汗水。哥眯缝了眼睛，陶醉地享受那手帕的温暖，感受妹子手散发的温热。妹子结束了擦拭哥还依然在那陶醉，妹子说：＂你还没够了啊！＂妹子笑弯了腰。醒过神来的哥真想把妹子揽在怀中，亲她的脸颊，亲她的最，让身体和身体相挨，但是他抑制了渴望，温和地咧嘴笑。后来两人坐在房基上的那块青石板，妹子咬了口那大鸭梨，咀嚼水灵灵的甜，妹子把鸭梨举向哥说：＂你也吃。＂哥说：＂你吃。＂妹子说：＂不嫌。＂哥就咬了口。哥咀嚼着水灵灵的甜，忽然愣神，想到了战友，想到有的战友可能就在呐喊着与鬼子拼杀，忽然就觉得屁股底下的大地在震颤……想到自己在儿女情长，他脸颊燥热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啊，陈延武，你还是军人吗？欲泪，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他就强忍泪水，不让妹子看到自己的眼。吃完了饺子，秀兰跟小妹和娘说了会话，小妹让哥送秀兰回家。路上，延武那话语憋啊憋，终于说出：＂秀兰，原意让哥做打鬼子的英雄吗？＂秀兰一怔，停住了脚步，望向哥的脸，哥的眼，望到哥的眼中其实是有着哀伤的，一个战士不能上战场浴血杀敌的哀伤，她的眼中溢出了泪水，她重重地点头。哥就牵了妹子的手走。
　　望儿山
　　回首望儿山，回首熊岳城，此一去，陈延武知道，将有两个家庭牵挂着自己。秀兰的家，也书香门第，秀兰的爷爷还中过满清的举人呢。她家的绸缎庄先前小小的，后来买下了一个大的铺面，需要更大的牌匾了，得求字，有人就说了，找专科学校的那陈校长吧，街上铺子的牌匾不少都他写的字。就找了人去求。父亲啊，陈校长啊，只要是给商铺牌匾题字，总是要看铺面的，好决定字的大小和风格。结果，发现绸缎庄老板有对双胞胎的女儿，就笑着说，我那是双胞胎的儿子。绸缎庄老板说，哦，你那是双胞胎的儿子啊。牵线题字的人就说，你俩要是成亲家可两全两美。两个父亲哈哈大笑。绸缎庄老板请陈校长留下喝酒。酒酣耳热之际，绸缎庄老板向陈一然陈校长讨教起诗词，老板还写诗词呢，这叫陈校长吃了一惊，当时就刮目相看。后来陈校长在家休息的一个日子，绸缎庄老板带着双胞胎女儿来陈家窜门，带了一叠绸布，送给校长做衣服。三辆人力车在陈家门前停下，下了父女三人。那是绸缎庄老板侦查来了，来看陈家的双胞胎儿子。结果啊，只延文在家，在矿山给日本人当翻译的延文，逢上星期日，也被日本人放了假，在头天晚上坐火车回了家。而延武呢，那时已经是东北军的排长了，在北大营呢。大人忙着说话，延文呢，就被安排领俩女孩出去转。秀芝就说去爬山，去爬望儿山。就去了望儿山。秀芝活泼，跟延文一口一个哥的。校长模糊地感觉到了绸缎庄老板的意图，指了下大儿子戎装的照片说：＂这，我那老大。＂绸缎庄老板当时就两眼直直地望那照片，连连地说：＂好。好。＂校长留绸缎庄老板喝酒。席间，绸缎庄老板还拿出了自己写的诗词给校长看。后来啊，媒人就来了陈家，说合两家的亲事，老大跟老大，老二跟老二。老人之间就定下了亲事，儿女间呢，也没谁说出个不字。本来呢，是准备同时操办的，但是延武说了，可以就先给延文办，自己呢，缓缓。身为军人，排长地位低了点，他是想等自己再有资格一点，再迎娶秀兰。他的这亲事啊，就拖了下来。结果，现在赶上日本人要强占东北。回首熊岳城，秀兰啊，等打败了鬼子，哥就回来娶你！不用做高官，就娶你！
　　他哼唱起父亲的那篇《苏武牧羊》的诗作……他当然不会谱曲，他觉得应该是个什么曲调就去哼唱。
　　与营口隔岸相对的大辽河北岸，有铁路通到那儿，到了辽河岸畔戛然而止。南北往来的车辆、货物、行人，有摆渡的大船。那是官方的运输机构操纵。战争爆发后，往来的车辆和货物少了，行人少了，河北萧条着。这地叫河北街。如果你听到营口人说去河北，可别以为是去河北省。日军在此驻扎了一个小队，高度戒备着。这街没城墙，就铺展开的一摊子。日军的兵营独自着。
　　四条大汉在一家馄饨馆前下了马，走进里边，其中带路的那人开了口：＂掌柜的，这几位，老大的朋友，屋里炕上坐吧。＂
　　听带来的人是老大的朋友，掌柜的一怔，随即堆上笑脸，说：＂老大的朋友当然要炕上坐，当然要炕上坐。＂
　　进了里屋，带路的指着其中的一位来人对掌柜说：＂认得吗？高鹏振！＂
　　掌柜的有些拿不准：高鹏振那可是大名鼎鼎。
　　＂在下高老梯子。＂高鹏振微笑着说。
　　掌柜的立即媚笑，点头哈腰压低声音说：＂知道知道，高兄正打小日本呢！＂
　　＂高兄专程来见老大，有要事！＂带路的说。
　　＂还请掌柜的尽快安排，在下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啊。＂高鹏阵说。
　　＂我得出去踅摸踅摸。东北军眼下倒是顾不上收拾老大了，可是老大得提防日本人啊。前些日子东北军围剿老大，就是因为日本人的事。＂掌柜的说。
　　＂你就别废话了，是我们跟你一块去，还是我们在这侯着？＂领路的不耐烦。
　　＂你们歇着，我去踅摸，我去踅摸。＂往外走的掌柜，是个罗圈腿，很厉害的罗圈腿，走起路来甚至有些拐。
　　外边一声马嘶，应该是掌柜的去踅摸人了，或者说，就是去通报。
　　回来的掌柜带人去见北风。
　　乘马的掌柜，那罗圈腿实实在在地圈着马肚。初会高鹏振，他显得很兴奋，没话找话：＂你们知道这老北风是怎么拉杆子的吗？那哥四个当初各干各的，但是是朋友，总在我那馆子里赌。有一天，一位说了：‘咱哥几个虽然是各干各的，但是，有时难免要联手，我们总得有个老大。咱也别按岁数来，岁数不值钱。咱们就摸风，北风是老大，坐北朝南不就是皇上吗？东风老二，南风老三，西风嘛，就是老疙瘩啦。’大伙说行，就摸，就这么哥几个分出个大小来。而且自打分出个大小来，还真就没有发生过小的对大的不恭不敬的事。后来哥几个把事情做大了，就再也不到我这儿搓麻将啦，弄得我那馆子啊，生意大不如从前喽。＂风总是把他的声音刮丢一些，他就大声地说。
　　他们行进在芦苇荡中的小路。这芦苇荡从大辽河的岸畔向北铺展开去，望不到边际。渗透着秋意的风驰骋在芦苇荡。起起伏伏的芦苇荡，一片枯黄、肃杀的芦苇荡，如同黄河的波涛。虽然是枯黄虽然是肃杀，令你胸襟凛然、壮阔。
　　北方的天空忽然响起沉闷的雷声，叫你注意到北方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乌云正向这边儿侵袭了过来。鸟儿向同伴惊喊，匆忙地归巢。
　　＂妈拉个巴子，要挨浇了！＂罗圈腿掌柜嘟囔了一句，鞭打了一下他的马。就他话多，才耽搁了行程。
　　转眼间，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砸在脸上，你能感觉是有些硬度的，分明传递着冬天的讯息；砸在芦苇荡，你能听到噼哩啪啦的声响。瞬间，衣服就湿透粘贴在了皮肤。好凉啊！
　　他们到了一片苞米地面前，闪出了十几个大汉，个个短枪在手。
　　罗圈腿掌柜回头望了下高鹏振，高鹏振淡笑，笑这如临大敌的阵势。到底是声名赫赫的老江湖！＂告诉老大，人来了！＂罗圈腿对其中的一个说。
　　＂你们这就随我去见老大，不必再候着了。＂对方说。
　　几个人下马，牵马随对方的人走进苞米地。瞬间，高鹏振等就被围裹在了中间。一些苞米秸被踩倒，形成一小块空地。几个壮汉面前立着一个精瘦的人，花白的头发滴落着水珠儿，黑布卦儿粘贴在前胸好像有肋条骨的影。一种结实的瘦。目光透过雨丝锐利地刺过来。疾风吹拂苞米地，哗啦哗啦的，雨滴砸在苞米地，噼哩啪啦的，老者的身后似有千军万马。两匪酋相晤！
　　＂在下高鹏振，受奉天公安总队黄显声队长之托，前来拜会北风兄。＂
　　老北风的嘴咧了咧，想做出笑一笑的神情，但是，刚有那么点儿意思就没了。＂少帅不围剿俺了？＂嘴角浮现了嘲笑。
　　＂黄队长说，在下传的话也是少帅的意思！＂
　　＂什么意思？＂
　　＂共同抗日！＂
　　老北风一怔，随即就骂：＂妈拉个巴子，日本人把他的家给抄了他龟缩在北平却要咱们给他打小日本！＂
　　雷声隆隆。北方的暗黑罩到了他们的头上。不光是雨了，暗黑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如果北风兄举起义旗，国民政府可给予正式番号，并提供军火援助！＂
　　北风大笑起来，说：＂高老梯子，你当我三岁孩子？我把义旗挑起来了，小日本可是立即就都奔我来了，我这点儿人马吃得消吗？＂
　　＂黄队长不放心的是，如果日本人找到你们，北风兄做何打算？做汉奸吗？＂
　　＂你他娘的才汉奸呢！＂老北风身旁立着的一位嚷。
　　北风严肃了自己，凛然了自己，说：＂我们东南西北风都不会忘记：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是小鬼子的爹！是祖宗！＂
　　＂有这话，我高老梯子就没白来这一趟了！＂
　　四目相对，发丝滴落的水珠像泪。
　　＂告辞！＂高鹏振抱拳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但是，就在他转身要上马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再一次面对老北风，微笑地说：＂北风兄，我高老梯子可是早就挑起抗日的旗帜了，真刀真枪地跟日本人干啦！我可不信你能坐得住。＂笑眯眯地望老北风。
　　老北风盯视着高鹏振，脸上的肌肉动了动。
　　高鹏振转身上马，随他来的那三人上马。四人乘马趟着苞米秸走了。
　　罗圈腿掌柜望着北风不知道如何是好。
　　秋雨好冷啊，老北风打了个哆嗦。他向罗圈腿摆了下手，说：＂替我送客！告诉他们：后会有期！＂
　　老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