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心源的借款欠条

　　潘心源
　　1936年美国记者斯诺在延安采访毛泽东，谈到了秋收起义，毛泽东讲到了一次遇险的细节：＂当我正在组织军队而仆仆往返于安源矿工及农民自卫军之间时，我被几个民团捕获。那时常有大批赤化嫌疑犯被枪毙。他们命令将我解到民团总部，要在那里杀死我。不过，我曾向一个同志借了几十块钱，我想用它贿赂押送兵来放掉我。那些士兵都是雇佣的兵，他们并没有特殊兴趣看我被杀，所以他们同意释放我。但是那个解送我的副官不肯答应，因此我决定还是逃走，但是一直到我距民团总部二百米的地方才有机会。在这个地点，我挣脱了，跑到田野里去。我逃到一块高地，在一个池塘的上面，四周都是很长的草，我就躲在那里一直到日落……＂
　　斯诺与毛泽东
　　那位借钱给毛泽东的同志叫潘心源，当时是中共浏阳县委书记，年轻到只有24岁。本是富家子弟，却偏偏不贪求荣华富贵，此时已经是有着四年党龄的共产党员。至于参加革命的时间则要追溯得更早。他短暂的一生，传奇，悲壮，令人唏嘘，扼腕。
　　其实那次护送毛泽东前往铜鼓的路上，潘心源的兜里有五十块大洋，可不是公款，他要分一半给毛泽东，以备随时之需，毛泽东不要，这头硬要毛泽东拿着，就变成借了，没有打欠条的借。他们遭遇一拨敌兵盘问，潘心源抛洒大洋在地，引走敌兵，令毛泽东脱了身。可后来毛泽东还是再陷险境，用上了另外那25块大洋。
　　不收毛泽东欠条的潘心源，一生给别人打下了无数欠条。
　　1904年潘心源出生在浏阳丰裕山伍家渡的一个富裕家庭，长辈给他取名＂国卿＂，期望他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三代单传，祖父和父亲都去世甚早，这一独苗苗倍受祖母和母亲呵护，这呵护可不是拿他当温室中的小草小花养，8岁入小学，12岁转入卓然高小。不负所望，一个极富活力的少年出入潘家。
　　学校倡导妇女剪发放足、查烟禁赌，回到家里的少年瞅祖母的发髻是回事了，趁祖母不注意，一下剪掉了她的＂巴巴头＂。在少年这是做了很英勇的一件革命的事，在长辈那里却引起轩然大波，愤愤然责骂：＂真是无法无天，长大了恐怕要出乱子！＂可是动得了口，下不了手。
　　15岁时，潘心源与同学周坤元结婚。其岳父是浏阳北盛首富，只有一个独生女。成家立业，潘心源先破潘家老规矩，立新规矩，自己同长工一起下田干活，让新娘系上着围裙下厨做饭，让长工到厅堂里和潘家人同桌吃饭。这潘家大院的举动引乡邻议论纷纷。潘心源不管不顾，祖母和母亲只得由着潘心源。
　　潘心源要是见哪个长工遭遇艰难了，会虚开一张欠条，让长工找母亲讨钱去。母亲瞅欠条疑惑啊：公子能欠你钱？疑惑归疑惑，这钱还是要给的。
　　1920年潘心源考入长沙岳云中学读书。潘家大院倒是清静了，可长沙多了一个投身反帝反封建的活跃的学子身影。后来又把妻子接到长沙，送她去读书。自己革命，也让妻子成革命伴侣。
　　毛泽东与他人在长沙创建有新民学会，潘心源与人创建有浏北新民社；毛泽东创办有《湘江评论》，潘心源创办有《新民》刊物，自任主编，常用＂斯人＂的笔名发表抨击时弊、宣传革命的文章。在毛泽东等人坚定的前行中，有潘心源这一股力量与之呼应，虽然透现几分稚嫩，但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1923年，经夏明翰、田波扬介绍，潘心源加入中国共产党，全身心地成为了革命者。当革命经费出现困难，他总是设法筹措。当时在长沙做工的王震，到手的薪资总是被他瞄上、借走，打的借条是去浏阳潘家挑谷子，潘家是不会缺谷子的。潘心源和王震是革命同志，没得说，王震就不得不一次次去潘家挑谷子，不挑不行啊，工钱得拿去干革命。潘心源咋不自己回家挑呢？这一个劲地从家往外倒腾钱财，费唇舌啊，王震去，见了欠条，家里只能无话照付。而且王震比潘心源小上几岁，为了干革命多跑跑腿也没啥说的。此王震就后来大名鼎鼎的三五九旅旅长王震，开国上将王震。
　　王震
　　1924年，中共湘区委员会派潘心源到浏阳，以小学教师身份为掩护开展革命工作，建立了浏阳第一个农村党支部。他在家里办起农民夜校，结合识字讲关乎农民切身利益的道理，讲得农民朋友会心会意，革命的火种与烛光辉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家里跟农民朋友讲革命道理，这革命的对象又首先是自己的家，是岳父的家，小家再大也是个小，只想叫百姓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无数革命者向我们展现的风景线。
　　岳父周玉卿劝他只要不折腾什么革命的事，就给小夫妻俩建最好的房子，让他们过最舒服的日子。这女婿笑呵呵地听，过后有佃户闹事，一探究后台竟然是自己的女婿，岳父气得发抖。
　　如果说先前潘心源的借款欠条稀稀拉拉地打，这回成批地给自家的佃户打起借款欠条，让他们拿着欠条到母亲那抵租。善良的母亲明白儿子的心意，无非是想叫佃户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虽然叹气，虽然责怪儿子败家，也妥协照办。
　　潘心源发起成立浏阳第一个农会，在他的动员下，母亲也参加革命，任乡妇女主任，兼管农会的财务。这一位开明的母亲，先是被儿子裹挟革命，后来变成愿意革命、主动革命。
　　1926年10月中共浏阳地方执行委员会建立，潘心源任书记。1927年2月，他根据革命形势的发展，决定组织农民革命武装力量。他们除了发动群众从敌人手中夺取武器以外，还筹措经费去购买枪支弹药。潘心源一方面说服家里人拿出一批家产来支援革命;另一方面，他还以潘家大少爷的公开身份，利用父亲生前交往的社会关系，去向四乡地主老财借钱。在那些日子里，潘心源到底写了多少的亲笔借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就这样，一支名为＂浏阳工农义勇队＂的武装力量终于宣告成立了!潘心源是这队伍的党代表。他是中共党内较早实际从事革命武装力量组织工作的领导者之一。
　　近年发现的中共五大会场照片
　　四一二反革命事变后，他作为湖南代表出席了在武汉召开的中共五大，这会开了十多天，可见议题的争论是多么的激烈。在会议进行中潘心源就急不可耐地写信给浏阳县委，要将浏阳工农义勇军扩为一个师。毛泽东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他一直最为重视的就是农民运动，他和潘心源绝对是话语投机。回浏阳后，潘心源以国民党县党部和县工会、县农会的名义，收缴全县团防局的100多支枪，扩大农民武装。长沙发生马日事变时，湖南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潘心源对妻子说：＂我的头是钢铸铁浇的，对革命是至死不移的！革命不成功，我是誓不罢休的！＂他率数万浏阳农军参加了湖南10万农军围攻长沙的战斗,后奉命撤退。他保存下来的浏阳农军武装成为毛泽东发动秋收起义的有生力量。
　　毛泽东前往铜鼓发动秋收起义，潘心源护送。共产党人要和敌人当面锣对面鼓干了，这潘心源啊，热血沸腾，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的心情好了，把兜中大洋和毛泽东对半分。不要就借，不用打欠条。这大洋啊，还真派上了用场，救了毛泽东去发动秋收起义。
　　秋收起义
　　秋收起义部队上井冈山后，潘心源留在平江、浏阳、醴陵地区组建游击队，与平浏醴特委书记夏明翰一起组织开展游击斗争。
　　1928年冬，国民党反动派没收了潘心源家的全部田产，一把火烧了潘家大院。潘心源在山里找到隐藏的家人，可是家人更担心他的安全。妻子周坤元说：＂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赶快离开吧！＂这时潘心源被列浏阳县＂十大暴徒之首＂，被悬赏缉拿。潘心源安排祖母、母亲、妻子及三个孩子分头逃难，与家人的这一别竟成永诀。
　　持有潘心源借款欠条的地主老财找到潘心源的祖母日夜索债。幸亏老祖母的娘家也是大户人家，娘家人也十分同情老祖母家的遭遇，纷纷出资为老祖母解围。但有一柳姓地主的借条，因数额实在太大了，他们承担不起。这个柳姓地主就将老祖母告上法庭。法院不但判决老祖母要分期分批如数归还借款，而且还要以高利付息，逼得老祖母与家人只好四处借款还债。这笔款直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才还清，而老祖母早已在1936年辞世。
　　潘心源1928年出任中共湘东特委副书记、中共湖南省委委员兼农民部长。1929年任中央巡视员，到湘赣红军中传达党的六大精神，检查工作，参加朱毛红军的领导工作。1930年2月当选为红四、五、六军总前委常委。历任红三军代理政委、红四军政委、红一方面军总前委委员，参加了红军第二次攻打长沙之役。他多次往来于上海与苏区之间，传达党的指示，了解红军斗争情况，写了多篇报告，总结秋收起义和红军斗争的经验、教训。1930年底，他以中央巡视员身份留在湘鄂赣苏区指导反＂围剿＂斗争，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曾写信给妻子：＂吾有随时牺牲的可能，望汝对侠仙、侠游、侠仁吾儿，万勿使其失学，务必教其以吾志为志。＂其时他已做好了随时为革命而牺牲的准备。
　　潘心源受命赴浙南巡视，并临危受命，被任命为红十三军政委。为了整顿红二团，在苔山亲自抓训练。1931年在一次赴温州开会途中，不幸被捕，并被当场枪杀。红二团抢回了遗体，葬在了苔山最高处。牺牲时潘心源年仅27岁。
　　1945年在延安召开的中共七大上，潘心源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周坤元在艰难中拉扯着孩子长大成人，一同走进新中国。可是有一天她唤做炳金大叔的人出现她面前，拿出被层层包裹着的一张欠条，潘心源打下的欠条。炳金大叔当年全家省吃俭用攒下这笔钱准备盖新房，潘心源那革命需要钱来借，就借出去了。后来见潘家落难，见周坤元艰难，一直不忍开口。见炳金大叔，如见潘心源与炳金大叔一起闹革命的身影，见思念的爱人笔迹，如闻爱人的气息，周坤元百感交集，忙抹泪，不叫泪水打湿那张欠条，说：＂炳金大叔，谢谢你当年对心源工作的支持，也谢谢你对我们全家的同情与厚爱。心源当年欠下的钱，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你还清的。俗话说‘父债子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心源虽不在了，但有他的儿子在，有我在，有我们全家在，我们一定会分期分批给你还清的。＂
　　从那以后，周坤元就更加精打细算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了。她本来就没有固定职业，是靠帮人洗衣为生的。为了还债，她又去为人看管孩子，还托人到板刷厂要了挑选猪毛的活计，发动全家老少来干，想尽量多挣点钱来还债。
　　出现潘心源借款欠条的事惊动湖南省政府，时任省政府主席的王首道同志，是潘心元的同乡，又是长沙求学时的学友，是革命路上并肩前行的战友。而且对这一次的借款情形有非常清晰的记忆。他动情地对省政府的领导们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叫潘心源家人为我们还债了!＂省政府拨出专款，偿还了这笔借款。
　　潘心源的老战友在北京为周坤元安排了一个某机关幼儿园园长的职务，要她去北京工作，但周坤元婉言谢绝了。湖南省委要安排周坤元到省政府参事室工作，又被周坤元婉言谢绝。
　　她仍然留在浏阳乡下给人带小孩、帮人洗衣服、挑猪毛……那里是爱人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那里有爱人的气息……
　　1999年4月，周坤元刚度过百岁诞辰后，一场伤风感冒击倒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对子孙们说：＂几年前，我曾写过一首《怀念心源》的律诗，有两句是这样的：‘儿女务须承父志，家财切莫赖相依。’这就算我留给你们的遗嘱吧。＂
　　潘心源
　　潘心源没有一张照片存世，我们看到的这张图片其实是根据酷似父亲的大女儿相貌描摹而成。我多么希望哪位大画家为这一位英烈作一现英武之气概的画像。
　　202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