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枥嗷嗷叫的猪

　　一到暑天，四叔家的黑毛猪就成了越狱高手。
　　那时候，泥土还是乡村的骨肉和灵魂。土坯房、土窑洞、土路、土灶台，别说猪圈墙，连人也是灰头土脸的——土能生金的道理，庄稼人最明白。
　　到了傍晚，人们才舍得去河里去去土味儿。
　　除了村北的涧河，村西李家门前，还有个半亩大的泼水坑。从我记事起，它就与村子同在。
　　雨水多的季节，泼水坑像个小湖。＂湖＂里映着一棵歪脖柳，浮着几只大白鹅，倒成了村中一景。
　　泼水坑的度量大。讲究的人，傍晚在里面刷粪桶。不讲究的人，中午在里面洗衣裳。大清早，有人在里面洗菜，遇见人，还大声说：浑水洗个净萝卜，可干净了。
　　久不落雨，坑里的水就像日历本，渐渐单薄。日子久了，水面会生出厚厚一层＂蛤蟆衣＂，腥臭味儿老远就能闻到——反而成了蚊子的乐土。
　　蚊子们那个欢快啊，苍蝇似的，成天嗡嗡个不停。蚊子们恋爱的恋爱，生娃的生娃。黑褐色的蚊子宝宝，一拨接着一拨，扭着小身板，在污水里闹腾。
　　大约，黑毛猪是热疯了。
　　四叔是泥瓦匠，他家猪圈墙的根脚由鹅卵石砌成，足有一尺高，带上一米多高的圈墙，俨然一座大牢——可这困不住一颗向往清凉的猪心。
　　黑毛猪，别看腿短肚子大，却有一张铁嘴。真的，套上一张犁，估计能犁地。它一会儿也不安生，天天吭吭哧哧，将所到之处拱个底朝天。
　　当四叔的儿子挺幸福，做他家的猪可就惨喽。每次听到嗷嗷的猪叫声，我就知道，黑毛猪肯定又挨打了。
　　＂一顿吃一桶，就是不长膘！还天天跳圈，不打你个闯祸精打谁？＂四叔怒道。
　　也难怪四叔恼怒，他砌墙的技术再娴熟，见天儿补猪圈，也不是啥光彩事儿。
　　＂叫，叫，打你个没耳朵驴，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石磙伯打骂他傻媳妇的场景。
　　伏天一个后晌，黑毛猪再次破墙而出。森林般的玉米地、果园般的茄子地，它都没去，撒丫子直奔泼水坑。
　　四叔找到黑毛猪时，它正摇头晃脑，模仿鳄鱼洗黑泥浴呢。坑底沉积的黑滋泥，被它翻腾了起来，散发着腐臭味儿。它优哉游哉，沉醉其间。
　　蚊子吹响号角，发起一轮又一轮保卫战。黑毛猪不憨，尽可能往泥水里潜，只露出猪耳猪鼻猪眼睛，像个黑熊精。
　　暴虐的主人猛然来到，黑毛猪有点慌乱。没多久，它发现主人再厉害，也只能在坑边吆五喝六——坑里两尺深的污泥，成了天然防线。投石头、大声叫，在黑毛猪眼里，无疑是黔驴的路数。
　　天色渐暗，猪不像牛羊和鸟，日落便会归穴还巢——可能在猪的心里，墙外的天地，永远是精彩的。
　　＂得赶紧弄回去，万一它顺路拐到玉米地，还不是刘备得了荆州啊。＂四叔拎着绳索、挽着裤腿，即将下坑活捉黑毛猪之际，四婶来了。
　　有时候，女人真比男人有智慧。一盆稠乎乎的猪食、几根老黄瓜，就破了黑毛猪的防线——说到底，黑毛猪只是一头猪。吃完一溜儿散开的老黄瓜，它又上岸扎进盆里吃食。
　　一个蓄谋已久的绳套、一顿棍棒，从天而降。毫无悬念，黑毛猪一瘸一拐、嗷嗷叫着，再次被关进了猪圈。
　　不知怎的，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我，忍不住一阵心酸。
　　摄影：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