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隐人间走着瞧丨方英文

　　作者：方英文
　　长篇小说《午后》，邢小利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版。邢小利以散文并文学评论驰名，忽然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无疑是文学界一件大事。所以媒体上一见消息，立即让儿子方韵替我网购一本。
　　书到手后，用了两个整天时间，读完了。能让人一气读完的小说，便是成功的小说。腰封上推介语说这是＂一部书写当代知识分子真实生存困境与灵魂裂变的剖心之作＂，＂剖心之作＂我读时能感觉出真诚、激情与苦痛；而＂知识分子＂这个标签，我不想使用，容后文解释原因。
　　《午后》写的什么呢？写一帮文科出身的中年男人的工作与休闲、恋爱与交游。贯穿始终的四个主要人物是：两个中年男人南柯、齐文晋分别与两个艺术女学生兰湘婷、柳晴恋爱而终究未遂的故事。这是主线。男女年龄差十几近二十岁吧？有点《洛丽塔》升级版的味道。人物选择如此，于是自然而然形成了《午后》的整体风格：风雅伤感。
　　当然作品有名有姓的串场人物也有二十多个，虽蜻蜓点水，却也勾连成广阔的市井百态与时代风尚。如汪文海、秦钟、柴一才、潘冬宝、蒙养正、牙生华、沙翰臣，以及日本的一个叫安本的艺术教授，等等的男性人物，或体制内或自业主或域外飘来，皆代表某一层面。另有如忆，陈红，许梅，吴眉等女性人物，构成阴阳配套的浑圆生态。
　　故事开始于世纪初，美国准备打伊拉克，彼时月工资千元左右，活动背景长安城。途中外出学术活动两次，实则与秦钟各偷其情，一次是东北，一次是重庆。
　　北方大学文学教授齐文晋，妻子南下深圳两年多了，婚姻名存实亡。他兼职艺术学院课程，认识了不少文艺女学生。多年知友，唐文化专家南柯也离了婚，常来家里聊天，于是一人盯住一个女生。齐文晋恋爱柳晴，南柯恋爱兰湘婷。
　　南柯与齐文晋都是婚姻过来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因此与近乎晚辈的女学生恋爱，类似搂草打兔子，打得住打不住兔子那就两说了，但是不搂草是肯定打不住兔子的，不搂草压根就见不了兔子。所以他们经常约会，无异于经常搂草，心态只在认真与不认真之间。明知对方正谈男友，他们也不追问，心想着暗自竞争好了。他们的地位、家资与才学，优势明摆着，交由女学生看着办吧。
　　南柯这个人物形象颇有嚼头。他的精神偶像是王维陶渊明，爱好与才情也同样广泛，知音律懂书法，会玩小把戏逗女娃开心。对于时政与仕途却没啥兴趣。单位头儿吩咐他给大领导起草讲话，他借口推辞掉；又让他参加学习班，看样子是提拔前兆。同学劝他＂人的一生要树立许多‘标志’，一个职务，一本著作，当一个主任或主编＂——虽觉其言在理，想想还是当了过耳风，拒绝了。又想拒绝了怎样呢？＂我只有在未来成为一个大人物，这个选择（拒绝提拔）才能对我的人格形象添一些亮色＂。可见拒绝或不拒绝，都要评估一番＂终极价值＂。
　　那他感兴趣什么呢？喝茶闲扯淡时，信口建议房产商汪文海钱多得没处花的话，不妨创建个隐士博物院，及南山书院。恰巧汪文海不是一般商人，爱读书思考，金钱观超凡，合法缴税之外，还暗地里超额纳税。又私下做善事，也不宣传张扬。此商也有一种古典情结，经南柯一煽，真就付诸实施了！南柯兴致大发，索性甩了单位，一门心思扑到＂隐士＂加＂书院＂事务上。
　　一个＂单身大叔＂，女人总要天天想的。南柯似乎天生喜欢年轻女子，为何离婚？书中没有细说，大概前妻与他年龄相当是个原因。他大学毕业前夕去中学实习讲课，一个女生惊艳了他，名叫如忆，并不在他的班级。他想尽办法结识了，虽然无结果，虽然若干年过去他离婚后重逢了如忆，约见也就见一下，见了却不来激情，可能因更年轻的女子多的是吧。但毕竟是初恋，还相约大雪天重游了一次校园，蛮诗意伤感的。总之一直牵挂到小说结尾，虽然没啥实际内容。
　　南柯深爱兰湘婷，也只是一口气接吻了两小时。对方不松口底线，也就如《红楼梦》所言＂未入港＂，他居然也没有气恼与翻脸，涵养真叫好。正送兰湘婷放假回湖南，前妻来电说上高中的女儿生病了。他最是疼爱女儿，问清了不是大病，便继续送兰湘婷上火车，认为这是对朋友的＂义＂。幽默是吧？足见此类主儿本已决定如此做，却觉底气不足，于是寻找符合自己口味的理论来拉偏架。
　　书中人物活动场所无外乎茶馆歌厅宾馆洗脚屋，聚会最多的是在齐文晋的单身之家，谈古论今，竞炫学识。南柯说市场经济社会：＂无边的欲望……都被开发出来、激发出来，对人类社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齐文晋肯定时代进步，南柯部分肯定，因为他觉得＂欲望之上，一定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只是他跟多数＂痛苦的思考者＂一样，并未找到所谓＂最高的存在＂，也便一如既往地沉溺情色了。受邀讲座时掌声热烈，其间听众拿出他的著作请他签名，他是陶然其间的。可见南柯的＂隐＂，是＂隐＂于不喜欢、＂不隐＂于大喜欢哦。这叫作＂半隐＂，不伦不类。南柯先生看到我这话，定会举例反驳——有学问者总能轻易找到为己辩护的例证——陶渊明不也是几度出来做官嘛！
　　不过南柯对待女人上，倒是坦诚而不失可爱的，几分呆子气的。东北开会时认识了顾晓卉，几天磨叽互生喜悦，宾馆里洗干净后，各坐一床，问晓卉＂行不行＂？对答＂不行＂。问了两三次，依然答＂不行＂。就离开了，找一个朝鲜小姐睡一夜完事。后来说给兰湘婷（当然隐瞒了睡小姐），兰说：＂你怎么直接问人家女孩行不行呢？没有人会说行的。＂二十一岁的兰湘婷，以自己年齿置换为＂人家女孩＂——实则那个顾晓卉，是个快三十岁的有孩子的少妇呢。由此看出南柯只会阔谈阳明哲学，不知＂知行合一＂绝非只是修辞，而是行动，即关键在一个＂行＂字上。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亦因此故。
　　齐文晋与柳晴恋爱，各自需要，当下互利，结局两说。齐娶女人要求＂她身上要有某种力量促人奋进，而不是总是让人沉溺于肉体或庸常的生活＂。人，毕竟灵长类动物。单身中年男招蝶引蜂，精力不支，所以他想用减法，减法不能再减时，可考虑一二结婚，＂咱心软，你想减掉别人，别人偏不让你减，特别是与咱上过床的，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也算是坦荡厚道君子了。
　　南柯自负清高，却又迂腐迟钝，然其最大品质是率真，善良，无论对家人还是对朋友。已经知道了兰湘婷只是把他当作埋单拎包的冤大头，难免败兴降温，却也不当伊人面点破，一切照旧，＂岳母＂来了热情接待、周到安排。且促成兰女去日本留学，这一切不图报答，只是觉得不愧良心——这倒符合守仁先生＂心学＂的。柳晴毕业了，齐文晋也凭了自己人脉，帮她进了艺术学校当老师——即将与别人结婚。表面看两个中年单身男瞎忙活一场，但当事者似乎并不十分难过，他们的苦痛也似乎不全在女人身上。这就有了深度。
　　现在说说＂知识分子＂之我见。这是一个不断流变不易说清的，内涵不断外延、又不断失地的词语。看学历就简单了，建国初小学毕业即为知识分子。后来要高中毕业，又后来要大学毕业。及至眼下，恐怕非拿博士学位不配称知识分子了。可是学位又分文、理、工，而人们通常所说的知识分子，是特指＂文＂的；受官方待见的知识分子，大抵指＂理＂与＂工＂了，因为这些人属于办实事的，能实实在在改变家国民生的。
　　文与士常常组词为＂文士＂。士，据说最早为刑官，相当于现在的监狱长吧？自然是需要识文断字的。后来演化为一个等级模糊的身份，即贵族里的最低等，却又算不上贵族。那就划归平民了，只因有知识，就排位平民里的最上等。所以士，古来便是个尴尬的阶层。用你，红得尿血；不用你，黑得吐墨。
　　工业文明来了，所谓真正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传统农耕文明的士子们，随之大面积沦陷与边缘化。工业文明是＂理士＂＂工士＂的天下，简言之，技术与工匠之天下。一言以蔽之，强权、技术、工匠，三轮巨车碾压式刷新世界——＂文士＂何用之有哉！
　　因此《午后》主人公南柯检讨自己＂基本上是现实生活的一个旁观者，是一个看戏的人＂。他虽然痛彻骨髓地感受到了，却不知所以然，这正是悲剧之所在。这些人还算是知识分子吗？勉强依然算，却无实际用场，姑且称之＂旁士＂。旁士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喜鹊帮腔，要么乌鸦嘴找抽。硬要找出第三种选择，或许就是南柯的＂半隐＂了。
　　《午后》里的南柯们，齐文晋们，能跟艺术古筝（琵琶）女兰湘婷们、柳晴们＂玩＂到一块儿，概因＂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不是指经济窘迫，此指精神上难以找到＂最高的存在＂。
　　不过，《午后》作者似乎也给了他的南柯先生以出路：经营隐士博物院与南山书院。由一个务虚的看客，变成一个做实事的＂知行合一＂者，这就好。之于中年人、中年＂旁士＂们，之于中年读者们，＂午后的生命是困倦的＂，＂一切索然＂的——那就读读《午后》吧，确乎有些矫正与正面启迪。
　　2021年7月20日•采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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