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雪耻第十四章悲怆而去

　　马占山
　　当板垣征四郎推开本庄繁办公室的房间门时，一股子烟雾扑面而来，本庄繁像一尊雕塑立在地图前，手中，拿着个烟斗，那烟斗继续冒着的青烟因为屋内烟雾的浓重而模糊。这场景，给了板垣征四郎一个感动，深深的感动。这就是帝国军人为帝国献身的一个典范啊。板垣望着本庄繁僵在了那儿。
　　＂昨天，张学良在宾县成立了吉林省政府，因此，那里又多了一个残余势力的积聚点。如果你让马占山存在下去，再给予不多的时间，如果残余势力形成相互呼应之局面，那是很可怕的！＂虽然没有回头，本庄繁知道进来的是板垣。
　　＂我明白。马占山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要不是考虑到尽量减少我们的伤亡，我们肯定已经消灭他了。过大的伤亡，会给司令官您增加压力的。＂
　　本庄繁缓缓转过身来，目光锐利着板垣，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因此那目光更显得像是动物虎视眈眈着猎物时的目光。
　　＂溥仪已经抵达。＂板垣说。
　　＂先把他搁置在那儿，你，立即解决马占山！＂本庄繁指点着军事地图上的齐齐哈尔。
　　＂明白！＂板垣猛地挺直腰杆，大声说。
　　板垣征四郎口述电文：＂再次敦促马占山归顺。即使有丝毫可能，勿弃，以避免玉石俱焚之场面，为关东军司令官减少政治之压力。如马占山归顺，可向其保证，我军和平进入省城。板垣征四郎。＂给林义秀的电文。
　　之后他的目光望向北方。穿越楼房的砖层，望向北方。他不喜欢政治，政治需要耐心。但是当他感觉到司令官的压力时他就不能不想到政治。政治束缚着军人的手脚。政治是多么地可恶！
　　日军的进攻忽然停止。炮火也停止。战场忽然显得很静。
　　＂我想，林义秀要来了吧。＂马占山说。
　　果然，一辆轿车插着白旗驶向阵地。
　　站到马占山面前的林义秀是被用条黑布蒙着眼睛的，那布被解下之后他皱眉适应了下马占山前沿指挥部的昏暗，说：＂关东军敦促马总指挥归顺，避免齐齐哈尔出现玉石俱焚之惨况。其实战场虽然在城外，但是，关东军十分明白，省城仍然是你们的一个军事上的枢纽。为了避免平民的伤亡，关东军在克制，克制。＂
　　马占山冷笑，说：＂日本领事馆难道不是关东军的军事枢纽吗？我马占山难道没有在克制克制克制吗？＂
　　林义秀语塞。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站到马占山面前，就没有了外交家的风度。他为此感到羞耻。＂好自为之吧，马总指挥。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已经不多！＂林义秀咬牙说道。还知道是不能随便离开的，说：＂送我回去！＂依然被蒙上眼睛。不管是来还是走，他总是要被蒙上眼睛走好一阵子路。被中国军人夹持着走。其实甚至就是故意兜圈子。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是被当作特务，当作间谍，根本就没被当作什么领事。难道不是吗？
　　林义秀被带了出去，在林义秀面前呈现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马占山的表情凝重起来。＂向北平发电：日军强悍，我军伤亡惨重，恐难持久支撑。日军通牒，我军如撤往城中固守，将出现玉石俱焚之局面。请明示。＂他说。国民政府若自锦州方向向关东军展开进攻，猛烈进攻，北方危局自然解矣！自然可形成对关东军的南北夹击态势。马占山巴望出现的战争态势。
　　回电：＂严词拒绝，死守到底！张学良。＂
　　马占山望着那份回电冷笑：这不分明就是要看着你马占山战死吗？而且，不计后果。自开战以来，多少次热血沸腾，多少次在战火中与死神擦肩而过。曾经以为，身后是南京国民政府，是北平的少帅，是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但是，渐渐，马占山嗅出了味道，南京政府的味道。只有少帅的声嘶力竭，没有南京政府的声音。他嗅出了南京政府对少帅的冷漠，对他马占山的冷漠，对东北大片国土的冷漠。为什么要如此？他不能找出清晰的答案，但是这些感觉越来越强烈着。忽然感觉，曾经给予厚望的少帅是那么孱弱孱弱如病入膏肓之人。少帅在忙着封官许愿，好像只能这么着才能让属下不背叛。悲哀啊。特别是，吉林省政府的成立，更增加了马占山的愤怒。我马占山在殊死战斗，妈拉个巴子的，还不赶紧增援倒忙着弄出个省政府！你们倒是赶紧抄小鬼子的后路啊，也好减轻我马占山的压力。这可是很简单的一招棋啊，傻子都下得出！可是他妈拉个巴子的就硬是看着让我马占山当烈士！日本人是越打越多啊。而且，日本人是步步为营，挤压着你的阵地。再退，就是齐齐哈尔。那里，有无辜的百姓平民，也有你马占山的家眷。孤城保卫战，玉石俱焚。日本人竭力避免着这局面，因为那要承担更大的国际舆论，和，对苏联人产生更大的刺激。可因为日本人有所顾忌你马占山就可以把那座城市中的平民当作人肉盾牌吗？
　　本庄繁来到板垣征四郎的办公室，拍了拍板垣的肩膀，做出了从没有做出的亲昵举动，说：＂消灭马占山，我们会给中国人制造一个烈士。你做得很对，我们要的是一个归顺的马占山！板垣大佐，你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指挥官了！你是帝国的骄傲！现在，是我的骄傲！我为我领导着这样的属下感到骄傲！非常地骄傲！＂
　　＂我想起了《孙子兵法》中的话：两国交战，攻心为上。如果我们逼使马占山归顺，那么，对于摧毁中国人的抵抗信心，是至关重要的。司令官说的对，我们不能给中国人制造一个烈士！＂
　　本庄繁向板垣点头，再一次拍了拍板垣的肩膀，把拿在手中的烟斗叼在嘴上，吸了口，鼻孔喷出两道强劲的烟柱，像两道铁轨的两条烟柱，之后他猛地把烟斗从口中拿下，凝视着板垣的脸，说：＂是的，我们不能给中国人制造一个烈士！土肥原贤二在这一个问题上，就表现得十分清醒！＂
　　城中走出了哩哩啦啦的一拨子人，他们被带到马占山的面前，谁的眼睛也没有蒙，直接就被带到了马占山的面前。都是城中的知名人物，各界知名人物。马占山当然知道他们是来干啥的，而且知道，一切都是林义秀的策划。来人禁不住马占山目光的锐利，躲避着他的目光。就是这些人，在他就任总指挥的典礼上，也曾经给予热烈的掌声。由厌恶，马占山生出想耍一耍这些人的念头。他绕着这些人转了一圈，说：＂我马占山真是感动，在如此的时刻，各位还冒着危险前来激励我马占山！我马占山岂能辜负了各位的期望！各位请放心，我马占山一定与齐齐哈尔共存亡！＂声调高扬。
　　＂不可不可啊！＂一人急道。
　　＂怎么个不可？＂马占山问。彼一时此一时啊，就是在不久前谁敢在面前言降，非脑袋搬家！
　　＂如果马将军继续抵抗下去，势必要撤往城中，那战场可就在了城中，无辜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啊！＂
　　＂是啊，我们不希望看到玉石俱焚的局面啊！当然，也包括您马总指挥。我们都已经看到，您已经尽力了！＂
　　如果打一场孤城守卫战，如果能看到希望，他马占山会那么干的。可以把自己掌控的全部兵力集中，在城中与日寇决战。可是，希望在哪？谁是可以期待的援兵？马占山现出笑意，其实他想哭。笑意隐去，他说：＂我知道，林义秀在操纵着这一切。你们可叫他来见我！让那个总是满脸堆笑的小日本来见我！＂
　　林义秀这次来见马占山腿着实发软。以他所做，马占山完全有理由把他给按间谍枪毙了。可是，如果不来，在关东军那是无法交代的，将落得个怕死鬼的恶名，在国人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因此只有——豁出去。但是，被蒙着双眼带往马占山面前的时候，他走得磕磕绊绊，有一种上刑场的感觉。站到马占山面前，蒙着眼睛的布被揭开，他没敢正视马占山的目光，而且也不开口，那意思是：这回可是你叫我来的，有啥话，说吧。
　　＂你倒是挺听话。＂嘲讽。
　　＂哪里，哪里。＂
　　马占山哈哈大笑，而且他的属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林义秀的脸红得猪肝一样，他挺恨自己不争气。
　　＂我将率部北撤，以避免你们日本人所说的玉石俱焚。而且你听好了，我的家眷可是在城中的，这你林义秀也知道的！＂暗示：留家眷在城中，是给日本人的一个条件。
　　＂我可以保证，决不惊扰马总指挥的家眷！＂林义秀立即来了精神头。他想，关东军怎么可能去惊扰马占山的家眷？那其实就是人质啊！看来，板垣征四郎的战略战术是高明的。
　　＂至于板垣征四郎什么时候想见我马占山，就劳烦你通报吧。从现在起，日军必须立即停止对我军的进攻！＂
　　＂当然，当然，我立即向我国军队通报马总指挥的情况。＂
　　＂送客！＂
　　＂告辞。告辞。＂
　　午夜时分，军政两署会合于马占山的指挥部。军事人员，当然是全部撤离。政府系列则采取自愿原则，愿意留下的，就留下。在林义秀离开之后，日本人倒也停止了进攻。但是，马占山明白，是不能无限期地给他时间的。前来会合的人，有的骑马，有的坐着马车。差不多得有上百挂马车，每一挂马车都坐得满满的。整个齐齐哈尔市内能够找到的马车应该都在这队伍中了。自己的家眷，马占山倒确实有过留在齐齐哈尔的念头，那会令日本人更对他马占山充满信心，但是，如生意外，那太残酷。他派去一辆卡车，接来了家眷。整个队伍，得有两万人。这个时候有这么个庞大的队伍跟随，这叫马占山感动。他也想慷慨陈词，说些感激的话，可是真不知道那些话怎么讲。
　　＂出发！＂他发出了命令。同时打了个哆嗦，初冬夜晚的凉意侵袭了他。他没有乘坐轿车，而是乘着战马，为了能够灵敏地感应敌情，灵敏地应对突发敌情。如果这个时候日本人发起了进攻，那就只能殊死而战，而且我马占山是决不会投降的！虽然，我马占山已经是强弩之末，很难说有多大的抵抗力。只是那样一来，这些跟随的人就会跟着做了牺牲品了，我马占山可就顾不上你们了，士可杀，不可辱！
　　队伍出发不久，突然传来三声枪响，就三声，从日本人的阵地。
　　马占山明白，那是日本人告诉他，他们知道他马占山的行动，他们遵守着诺言。小日本，对我马占山还挺客气呢。可是，心里头凄凉。关云长走麦城啊。小日本是曹操吗？那我是关云长吗？我会像关云长那样勉从虎穴暂栖身吗？可是，那个刘玄德什么时候会出现呢？少帅是刘玄德吗？蒋中正是刘玄德吗？凄凉，悲怆，泪得忍着才不涌出。
　　马占山忽然想起，此时正是十一月十八日的午夜，正是日本人开始进攻中国军队整两个月的日子。九月十八日，日军占领了沈阳；十一月十八日的今天，日本人摆平了我马占山！想到此，马占山又是一个激灵，冷意渗透了骨髓。
　　天亮了，齐齐哈尔死一般寂静。街上，不再有行人。马占山弃城而去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齐齐哈尔，像第一次接客的婊子，羞耻地等待着。当然，也有些许的恐惧。只是些许的恐惧。只要你不打算做忠贞烈女，真的，你就不会有太大的恐惧。甚至，还有些许的好奇呢。甚至，有的还期待着那被蹂躏的快感呢。而就在不久之前，齐齐哈尔，是那么巍峨、凛然。曾几何，忠贞之气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而现在，一种腥臊之气在这座城市弥散。先前的氛围倒仿佛是了梦。你甚至怀疑是否存在过。齐齐哈尔，仿佛压根儿就是一个婊子！是压根儿就是一个婊子吗？
　　城外的大路上，扬起了尘埃。日军铁甲车在前，步兵在后。步兵排着整齐的队列，也整齐着步伐，整齐着步伐的声音。你能感觉得到他们在刻意地使每一次的足音有力，刻意地使他们的足音统一，当然，统一也是为了有力。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日军没费一枪一弹，占领了齐齐哈尔。而在此之前马占山部进行的江桥抗战，日军付出了伤亡一千一百八十二人的惨重代价。
　　江桥抗战，举国发出抗战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