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故乡记

　　睁开眼，天亮了，窗外雨淋漓。耳边枕着雨水啪嗒地面的声响，静听，那轻拍地面的节拍有长有短，有浓有淡，有暗有亮，好像水帘儿做成的瀑布交响。阴雨天气常常泯灭时间的刻度，因为光暗明灭的差别变小，索性就不必追赶光阴，在这一方雨雾天地中停泊。
　　记忆常常回到老家的院子，那时知了乍响，把夏天的叶子叫得崭绿崭绿的。秋风来时，把枣树上摇曳着的枣子吹落下来，有一半软塌塌的，就卷起衣服衫的角角，把它们捡起来兜回来洗一洗晒在太阳底下。因为推开家门即是田野，所以最先感受到大地的凉气，那时一切还在懵懂之中，并不懂得人事变迁，也并不懂得萧索何为，只隐约能够和落叶共风向，看着风儿把地面上的黄叶打着漩儿打着转儿。有一年元宵节，我把院子里初长成的香椿树干折折了来当挑灯笼的把杆，清早奶奶见香椿树苗不见问及缘由，第一次打了我。
　　十二岁那年，老家的房子卖了，我还清晰记得奶奶常常去那附近盘桓，最后一次离开那里时她在住家台阶上坐了良久，然后缓缓起身，好像接受了以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变动。八十九岁那年，奶奶去世，她去世后的第三天，我躺在她的铺盖床上睡了一晚，那暗橙老虎面的床单是从童年就有的陪伴。她离世后的第七天，我在模模糊糊的睡梦中，见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与我告别。此后，我的故乡住家也随即在心中瓦解。此后，无论去到哪里，于我，都像一个驿站，临时的停岸。
　　去年，爸爸在老家附近的闲置地盖起了一座房子，当时妈妈不理解，为什么城里有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住，为什么还要回老家筑巢？今年，眼看着院子里的花树，果树还有各种花红碧绿长起来，妈妈的内心也多了几分安宁。大多数时候，这座新建的＂老巢＂并不住人，它更像爸爸心中的一块流放地，好像如此，便可以和出生地饱有那份亲密连结，便可以给那渊源的生长记忆贮存空间。也唯此，有一块＂净土＂可以盛放疲惫的身心，推门依然田野，关门俨然深山。
　　不日前，听闻一位兄长住进了深山。深山老屋院落，四时花树草树各有景观，兰花放逸，松竹听涛，半亩方塘，鸟雀踱步，蛙声群鸣，野鸡问讯，云海叠叠......有时，夜晚游湖，对月当歌，于小舟之上孤山夜话，湖水连连，岂不乐活。试问今夕何夕，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真想小舟如逝，江海余生。
　　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陶渊明的梦?＂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归去来兮，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回去吧，去善护那即将荒芜的园子。回去吧，告别世俗的牵绊，琴书为伴，草木生苒。回去吧，登上东边的高岗放生呼啸，傍着清清的溪流吟诵诗篇。回去吧，白云从山穴里飘浮，就像鸟倦了回到巢中，一切归为自然。
　　此刻，雨滴啪嗒啪嗒，一直啪嗒下去并不止息的样子。台灯微暖光芒，我住在一间砖房，思索肉身之房内的我，此生不倦的灵魂的旅程。陶渊明说，＂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以易安。＂倚着南窗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住着简陋的小屋也觉得非常的舒适。肉身的故乡终将瓦解，归于大荒。随顺天命，心灵的故乡才是永恒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