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雪耻第二十一章校园诵读

　　奴化教育
　　盖平县政府的教育干事领着两个日本人进了陈一然校长的办公室。那两个日本人，都是青年，一男一女。一进办公室他们立即就被一种宁静笼罩。
　　校长像压根儿就没有觉出他们的来到一样继续书写着。眼皮都没撩起一下。毛笔在宣纸上柔软着，柔软出了字的骨骼，甚至是峥嵘的骨骼。那墨，黑油油的，蘸在了毛笔上，在毛笔上光泽，写在了宣纸上，在宣纸上光泽。那字仿佛有着生命一样，一经写出，就鲜活着在那意义。
　　教育干事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校长摹写的是《千字文》。校长是书家，摹本在校长的心中。＂
　　＂千字文？＂女青年茫然。
　　＂王羲之知道吗？＂教育干事问。
　　女青年还是茫然。
　　教育干事轻声：＂王羲之可是了不得的人，是中国最了不起的大书法家。他是东晋时期的人，曾经做过会稽内史，领右将军，所以，他又被称为王右军。他后来称病弃官，携子归隐山林，建书楼，植桑果，教子弟，赋诗文，作书画，以放鹅弋钓为娱。且与诸名士往来，遍游剡地山水，留下了许多佳话。如果雪子想要对他了解得更多，可向陈老先生讨教。后来到了梁朝，有一个萧衍的皇帝，也是了不起的文学家呀，欣赏王右军的字欣赏得不得了，有一天萌生了一个念头，让大臣周兴嗣从王右军的书法作品中摹写出一千个字，不能重复的一千个字，组成一篇文章，为后人学习王右军的书法提供一种便利。这周兴嗣也是十分了得，一个夜晚便完成。只是，这一个夜晚，他的头发便全白了。＂
　　雪子望向老校长书写的文字，瞪大了眼睛。摹写完一张宣纸，老校长把那宣纸往旁边一抻，就在下一张宣纸继续。有两张已经滑落到了地上，干事就过去拣拾，雪子抢先把它们拣拾了起来。
　　男青年撇了撇嘴，目光移向他处，看到了满室张挂的书画。一张画吸引了他，因为那画不经意看去就是一团红，仔细看去，看明白了，那是一张人脸，再仔细看去，才看明白了，背景是冰天雪地的环境，一切都是白的，一切都被那银白模糊着，只有那脸像火焰一样在燃烧。他当然读不明白，那是一张苏武牧羊图。画上虽然题写着文字，但是他不能够认出。他所能读出的，就是那是一位中国的古人，放羊的一位中国古人。他知道，那可能是一位名人，但是也可能就是一张牧羊图而已。那一张燃烧的脸，仿佛要将冰天雪地融化。
　　＂如果这个学校的哪一个学生，可以将《千字文》背诵下来，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而且还能用毛笔字书写下来，一字不差地书写下来，那么，就将得到一本老校长临摹的《千字文》文本。这可是稀罕物，老校长的书画在辽南可是相当有名气的。所以，这个学校的很多学生手中有老校长临摹的《千字文》。我就有一本。嘿嘿，我是他老人家的弟子。＂干事说。
　　雪子的手不知不觉就向着桌上书写完的那些宣纸做出了一种接受的姿态，捧接的姿态。垂涎。
　　干事注意到了，嘴角挂上了微笑。
　　而老校长在浑然中结束了他的最后一笔。他望着那最后的一页，沉吟，打量，打量有没有失了原作的神韵。其实，他已经注意到了来人，注意到了弟子领来的那两个青年男女。那日本的装束，令他的心中咯噔一下：日本人的魔爪伸向校园了！后来，在他的喉咙间生出了一声叹息，忧伤而沉重的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在喉际间只是向外涌动了下，便沉入心中，重得他微眯了眼睛。
　　教育干事肃然了自己，恭敬地说：＂校长，这是日本方面派来加强学校力量的雪子小姐和野岛一郎先生。其中，雪子小姐是做为校长助理派来的，野岛一郎是做日文教员。今后，这里的日文授课要加强。加强中日文化交流。＂
　　＂您多关照！＂雪子恭敬地说。
　　＂您多关照！＂野岛一郎也不由自主地恭敬。
　　陈一然校长的目光望向两位日本年轻人，那是一种视而不见的目光，他看见的是日本人的算盘：从文化上，从教育上，实现占领。那么，我陈一然，需要的是做汉奸吗？如果不是，那么，我又能做什么呢？他的目光停在了教育助理的脸上：这人，我的弟子？
　　看到老师的目光在注视自己，教育助理有些不自然，挤出些笑，向老师点了点头。
　　对于弟子的笑，对于弟子的谦恭，陈一然没有任何回应，相反，更多了几分严肃，说：＂作为我的学生，你曾经得到过我的《千字文》摹本，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背得下这《千字文》。＂
　　教育助理当时就挺直了腰板，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弟子岂敢忘记。弟子背给老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召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壹体，率宾归王。鸣凤在树，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操场上，列队的学生面前，十名学生洪亮地背诵。
　　背诵完，陈一然校长伏下他那高大的身躯，给他们颁发他临摹的《千字文》，给一个孩子颁发完他都要把孩子拥抱在怀中片刻。操场被一种肃穆的氛围笼罩。每一个孩子都感觉得到那被拥抱的孩子此时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拥抱完了最后一个孩子老校长挺直了他高大的腰身转过身来面对了肃立着的学生，操场突然爆发出掌声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陈一然示意掌声停止，朗声说道：＂所有能背诵的，随我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无数学生的声音就加入到了老校长的声音里，那声音，简直就是天籁。在那声音里，雪子被感动着；在那声音里，野岛一郎脸色铁青。
　　雪子的办公室。雪子将野岛一郎叫了来，把一打材料递到了他的面前：＂我已经将陈一然校长特别推崇的《千字文》翻译成了我们的文字，可以作为在这个学校推广我们文字的教材。你可再推敲斟酌。＂
　　野岛一郎轻蔑的目光从那打材料移到了雪子的脸上。那打材料是雪子拿毛笔工整书写的，书写在宣纸上，一段中文，一段日文，厚厚的一打。野岛一郎的脸色铁青，似乎是那一打材料严重地侮辱了他，他说：＂我提醒雪子小姐：别忘了我们的使命！我们的使命是占领！是文化上的占领！＂他的右拳抵在了那打材料上。显然他是在控制着自己，那一拳没有重重地击在上边。
　　雪子的嘴角挂上了笑意，轻蔑的微笑，她的右拳抵在了桌子上，身体前倾，逼视着野岛一郎：＂你很无知！你不懂得什么是文化！所以你更不会明白什么文化上的占领！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对中国文化的‘化’，就没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现在的文化！你难道为了占领连祖宗都要不要了吗？那么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提醒你，在这里你是我的助手！听从于我！＂雪子都差了声。
　　兜头的冷水。野岛一郎僵在了那里。文化要‘化’，这一句实在是警醒的一句。没想到从这一位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口中竟然崩出来如此闪光的一句。而且，雪子以拳抵桌身体前倾的姿态也令人发笑。野岛一郎就真的笑了他想哈哈大笑但是他担心那样会被雪子认为是对她的轻视对她的侮辱。他拿起了那打宣纸，忧伤地叹了口气，说：＂我真不明白，我想成为军人，却被派到了这里！＂
　　＂晚上可以来我的房间讨论。＂
　　雪子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向转身要离去的野岛一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野岛一郎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回身询问地望向雪子，一直冷漠着他的雪子。
　　＂是的，你可以在晚上来我的房间讨论。＂雪子避开了野岛一郎的目光，望向窗外说。她看到空旷的操场上赫然着陈一然校长。颀长的身材微微前倾，面对着教学楼。那里，传来教师的授课声音，也有学生跟读日语的声音。抑郁的天空，无疑也抑郁着陈一然校长的心情。而且还有那寒风拂动着他的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灰色的长褂。
　　野岛一郎已经出去。野岛一郎才不会理会此时这一位陈一然校长的存在。
　　雪子奔陈一然校长而去。雪子站在了陈一然校长的身旁。＂陈先生，我想我已经有资格得到您的褒奖：一本您摹写的《千字文》。＂她说。
　　陈一然望向雪子，眼中是疑问。
　　＂我可以接受和您的弟子同样的考核。＂
　　陈一然的目光就变成了审核的目光。不是审核作业，而是，审核人。这一个日本人竟然对中国文化表现得如此地感兴趣。是狡猾？还是真诚？
　　陈一然校长的办公室，雪子一丝不苟地默写着。字写得并不好，但是方方正正，方方正正地楷书。不时地描着笔画，进行着修正。
　　陈一然背向着她，望向窗外，望向窗外空旷的操场。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有一字错误，就不会把自己摹写的《千字文》给予她。而且，错在何处让她回去自己检查！可是陈一然在雪子那儿感受的是一种坚韧的流畅。这一个日本女子，如此地不简单。难道真的是对中华文化的一种崇拜吗？
　　（删若干文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操场上，面对全校的师生，雪子的声音孤单地嘹亮着。她的背诵，带着对字音的刻意标准，显得滞缓。也因这滞缓，显得更清晰。背完中文，她的声音忽然高亢，高亢地用日文背了起来。
　　这声音，在陈一然校长那张漠然的脸上镀上了霜。他的心在一阵阵地抽搐。面对黑压压的弟子，他的心在抽搐。我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
　　雪子的背诵结束了，操场，静穆。好一阵子陈一然才缓过神来，将手中的《千字文》摹本交向了雪子，那一刻，他的脸分明滚烫：难道我陈一然也做了汉奸吗？
　　雪子向陈一然鞠躬。雪子向师生鞠躬。
　　肃穆。
　　＂孩子们，随我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陈一然忽然大声喊道并且引领着师生高声背诵。
　　那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天地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