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中,曼沙踽踽独行在马路边,身上红色的无袖针织衫被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撑得变了形,肩膀上开过线的地方用黑线缝着,即便在路灯下也看得到那黑线。腿上灰不灰、黑不黑的运动裤,看起来很厚实,不像是这个季节穿的。脚上的运动鞋严重变形,准确来说,是勉强被她踢拉在脚趾上,那双没穿袜子的脚明显有些浮肿。 她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就在半小时前,她让丈夫石非陪她出来散步。跟往常一样,石非快步在前面走着,她在后边追着。曼沙在后边喊:"你就不能慢点吗?"石非不耐烦地停下来:"赶快回家睡觉,累。" 路边一个老人正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曼沙把手里的塑料瓶递给老人,老人对她说:"姑娘好心有好报。" 气喘吁吁追上石非后,石非讥讽道:"自己都只差伸手要饭了,你还不如他!" 曼沙心一沉,争辩道:"我咋不如他!我这不是怀着孕,难道你不应该养着我吗?" 石非瞬间爆发了:"那这样吧,明天给你四百元,你去把孩子打掉,然后回老家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曼沙瞬间呆住了。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却已经看不到石非的身影了。 语言和情绪的力量都是巨大的,尤其是亲密关系里面的语言和情绪,能量大得超出你的想象。正向的、温暖的、关心的语言和情绪,可以带给亲密的人无尽的柔情蜜意;负向的、辱骂的、鄙视的语言和情绪,带给亲密的人的只有无尽的伤痛、怨恨和隔阂。 一方说出的每一句冰冷、恶毒、不负责任的话,表现出的每一个冷漠、厌烦、不顾及对方的情绪,都会在另一方的心里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亲密关系里的负向语言和情绪,杀伤力是巨大的,大到可以破坏、摧毁一段关系、一个家庭,甚至摧毁一个人对生活的所有美好期待,而对生活失去了所有期待的人,对这个世界便不再留恋。 世界上从不存在什么雁过无声、话过无痕的事情。 网络配图 她慢慢走着,头脑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吵吵。 一个声音说:"去吧,女人不狠不行,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吧!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当初他非要孩子,喝醉了酒不管你愿不愿意就霸王强上弓,要不是夫妻你都拨打110了!后来孩子怀上了,你的工作经常出差,你又总是晕车,要不是孕期反应太厉害你会辞职?现在可好,你工作没了,收入没了,这还没生,人家就嫌弃了,孩子人家也不要了!那就打掉吧,反正跟着这种人也是一生痛苦!打完孩子就去找工作,上班,挣钱!" 另一个声音又嚷道:"不行不行!你这都这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再说之前怀孕两次,因为他说工作不稳定,都让你打掉了,这再打掉,可能以后你就没有机会做妈妈了!你忘了医生给你咋说的?再说打完孩子,回老家吗?不不!决不能让父母知道!可是,去哪里?吃什么?工作马上就能找到吗?忍辱偷生吧!等孩子生下来,熬到孩子上了幼儿园,你就可以找工作上班了!等你上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时候再离婚也不迟!" 曼沙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手支在石头上,一手放在腿上,茫然地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脸上的泪水被风一次又一次吹干。 一对情侣牵着手,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扭头看着,目送着他们,直到看不见··· 一对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在前边跑着,笑声惊飞了夜归的小鸟,一个小孩在后边边追边喊:"爸爸妈妈耍赖!爸爸妈妈耍赖!" 她看着他们消失在转角处···此时此刻,她多么渴望能看到石非的身影从街角出现。可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失望了。 泪水流干了。她笨拙地站起身,麻木地往家走去。 失望,就是这样被一件件小事、一个个细节、一句句话、一个个情绪,日积月累起来的。 当失望积沙成塔、集腋成裘时,就成了绝望。 从不存在什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每一根稻草都有罪。 走到租住的小屋,门没有锁。她轻轻推开门,狭小的屋间里漆黑一团。她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石非翻个身背对着他。 有人说,女人的一生,是十个月的公主,一个月的皇后,一辈子的奴隶···曼沙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夜,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第二天,曼沙起来时,石非已经上班走了。她爬起来,走到桌子边,拉开抽屉,里面有二十元钱。她拿着二十元钱去买了一小把青菜,一颗大白菜,几个西红柿,一把干面条,十几个鸡蛋,钱没了。 晚上石非回来,带了一箱苹果,曼沙心里动了一下,不由得笑着走过去拿起一个苹果,洗了洗递给石非。石非接过去,一边吃一边说:"一天吃一个,补充维生素。"曼沙听话地点头。 第三天中午,家里又没菜没粮了。曼沙饿了就吃苹果。 晚上石非回来,看到纸箱里的苹果少了好多:"你到底吃了几个?" "七八个吧。" "你一天吃恁多苹果干啥!给你说吃一个就行了!"石非发脾气道。 曼沙诺诺道:"吃饭钱没了。" "我不是刚给你留了二十元钱吗?可又没了?"石非怒道。 "这不是吃了三天了吗?"曼沙解释道。 石非不再搭理她。 不到最后一刻,女人还没有放弃对男人的幻想和期待。只可惜,男人从来没有珍惜过。 不珍惜,源于他不懂,不想,不屑。不想,认为不值得;不屑,源于看不起。 网络配图 周末,石非同学邀他们去玩,石非就带着曼沙过去了。 曼沙坐在里屋逗小孩玩,石非在外屋和他的同学说话。隐约间,听到了外边的谈话声。 "我一次就给她留二十元,让她乱花去!"石非的语气颇为得意,"怪不得她哥嫂都瞧不起她,一个穷光蛋,没一分钱收入,谁会瞧得起!" "石非,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她哥嫂瞧不瞧得起她,得看你,你说你要是市长、省委书记,他哥嫂谁敢瞧不起她!"石非的同学说道。 曼沙的脑子"嗡"地一声,接下来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呆呆地坐着,以至于石非叫她回家,她都没反应。 石非的同学看曼沙不对劲,就让曼沙躺下休息,让石非先走。曼沙躺了一天一夜。 即便是陌生人也不敢说出口的话,最亲密的人却能说出来;即便是旁观者都看得很清楚的道理,最亲密的人却自以为是。 没有任何后果的不珍惜,让他无所顾忌地一再突破底线,没有任何后果的一再突破底线,让他最终可以理直气壮地肆意践踏她的尊严。 一个在家里没有任何尊严和快乐的人,家就是孤独求生的沙漠和充满痛苦的地狱。 第二天,石非过来把她接回去,路上给她说,去给她买件孕妇裤,曼沙机械地点点头。 刚怀孕的时候,曼沙要求买条孕妇裤,石非不同意,说是孕妇裤是到怀孕后期才穿的。现在,他觉得该穿了。 到了服装店,试了一条又一条,曼沙都不满意:"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还买它干啥,算了,不买了。" 曼沙扶着椅子站起来往外走,店老板叫住了石非:"啧,啧,你看你给她穿的鞋!"曼沙听到赶忙折返回来,脚上的鞋确实该扔了,磨脚得很。 她试了几双,终于相中了一双,搞完价三十。曼沙很满意,觉得很划算,就扭头叫石非掏钱,却发现石非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不好意思地给店老板说:"我去找我老公过来付钱。"店老板连连说着:"没事没事。" 曼沙踢拉着鞋,一瘸一拐地出了服装店,在市场入口处,终于找到了石非:"那双鞋怪得劲,三十元。你去买过来吧。" 石非一言不发,起身出了市场,曼沙一瘸一拐追着,但石非很快就走得看不见了。 曼沙只觉心如刀割,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忍不住哽咽起来,有两个小孩子听到哭声,钻进草丛看到了曼沙,很快,两个小孩带了一个老爷爷过来。老爷爷蹒跚着走过来,一脸关切地看着曼沙。 曼沙赶忙擦干了眼泪,站起身走出草丛,盲目地在大街上走着。 即便痛不欲生,也不想让旁人看到。即便生不如死,也不想让家人担心。 生,有时,是为了幸福,有时,是为了责任。 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天空乌云密布,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曼沙在雨中一瘸一拐地走着,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一个大娘撑着伞追上她,用伞遮着她:"闺女,找个地方避避雨,下雨天你一个孕妇不敢乱走动。"大娘把曼沙拉到一个商店的屋檐下,那里站满了人。 雨越下越大。 暮色渐渐笼罩了天地,雨终于小了起来。屋檐下的人们,纷纷趟着水离开了。曼沙看着街口,希望奇迹出现,可是,再一次,一如既往地失望了。 天色暗下来,再不走,就看不清路了。曼沙趟着积水慢慢走着,她一瘸一拐的样子,让她身边的几个姑娘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污水冲着她的腿,把她的鞋冲走了一只。她想弯腰去抓,可是很快鞋就漂远了,卡在了路边的护栏缝里。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脚底下的泥沙、石子硌得她的脚心生疼,她一定要把那只鞋拿回来穿上。 身后不知道有人喊着什么,她也没听清,只顾一瘸一拐往前走着,突然脚下一空,她感觉自己往下掉去,好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洪水很快淹没了她的脸和眼,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一边大声喊着什么一边向她飞快地跑来,她多么希望那是石非··· 污水朝她的口鼻里灌进去,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她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石非,那个时候石非通过老乡认识了她,对她一见钟情,从此穷追不舍,而她一直觉得石非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所以搬家、换工作甚至失踪,但石非最终都能找到她,有一次为了找到她甚至还专门请了长假去了她的老家。所有认识石非的人,都说他是一个痴情专一的男人,都明里暗里帮着他,最终石非如愿追到她··· 成了石非女朋友的她,常常被石非带出去参加各种聚会,他还总是为她买各种好吃的,还有漂亮衣服,每个月的工资也都交给她。认识五年后,石非如愿娶了她。石非没有房也没有车,也没有钱出彩礼。爹娘说,只要她幸福,他老两口没啥说的。结婚后也还算幸福。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自从她怀孕后辞了工作没了收入,石非就像换了一个人··· 终于,她的意识陷入了无边黑暗中··· 死,对于已失去生的快乐的人来说,是解脱。一个不能求死的人,当死神到来时,她还有什么畏惧? 生死,有时只是一念间,这一念,有人挽留或许就留住了。没人挽留,就生死由天了。只需一瞬间,阴阳永两隔,生死两茫茫。 当,人间,已无留恋,未来,不再可期,生命就比它本身的脆弱还要脆弱千万倍。 网络配图 第二天,石非的同学接到了石非的电话:"曼沙是不是去你家了?" "没有啊!昨天下那么大雨,今天积水还没消,你可不敢让她一个孕妇出门。" 石非含糊应着,挂了电话,又打了一个电话给老乡:"曼沙去找你了没?" "这种路况,出门多不方便!曼沙要是真想来玩,你送她过来呗!" 石非放下电话,骂道:"爷那个×,弱智!也不知道下雨天还乱跑个啥劲!不主贵哩很!" 他越打电话越气,忍不住在电话里咬牙切齿骂道:"也不知道到底死哪里去了!"一个同学教训他道:"石非啊,你看你咋能这样说话哩!别人老婆都是疼还疼不过来呢!" 石非恨恨道:"那是人家老婆值得疼!" 到了傍晚,一个同学打电话问石非:"曼沙回家了没?" 石非恼火道:"妈那个×,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同学劝道:"你别骂了,赶快出去找找吧,想想她会去哪里···" 石非感到有点心慌,赶忙骑着电动车去昨天买孕妇裤的市场。离老远,就看到市场附近的人行道上,竖着一个大扫把还有几大丛树枝。骑近了,才看到原来是一个窨井盖被水冲跑了,里面插满了扫把和树枝,提醒人们绕行。 石非来到昨天进过的店里问了几句,店老板说没注意她最后去哪里了,说完看了一眼石非,又提醒道:"你没陪她一起吗?我看她快生了吧···下雨天路况不好,尽量少出门。听市场保安说,昨天就有人被冲窨井里了···" 隔壁店铺女人正在关门,一边关一边给身边的男人说:"咱今天早点关门吧,下雨天也没啥生意。" 男人说:"咱还是早点走。我刚看了一个新闻,说是城关排水口那里,下午四点多时,飘来一具尸体,好像还是个孕妇···" 石非脑子"嗡"地一声,疯了一般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我虽然嫌弃你没收入,可是我并没有想过不要你,要是没了你,我可怎么活···" 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人啊,往往到了今日,才知当初何必。 如果今日别来无恙,那么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何必当初。 所以啊,就在当初时,就该把该给他的惩罚一并给他,毫不手软,绝不怜惜。 因为,有的人,你怜惜他,就是害他,你忍让他,就是杀己,一刀一刀,把你人生的快乐杀死,一刀一刀,把你对人世的眷恋杀去··· 到头来,你还落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何必呢,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