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故乡

　　我出生在新疆，祖籍在陕西。在新疆，我们是异乡人，在陕西，我们依然是异乡人，所以，我是个故乡意识不强的人。
　　我羡慕莫言有高密东北乡，羡慕福克纳有约克纳帕塔法，有故乡的人，心中有魂，笔底有泉，所以，他们的文字能成森林，能成海洋，能成为许多人心中的灯塔和避难所。
　　没有故乡，那我是什么人呢？流离失所的人吗? 魂兮安归？
　　于是，我在文字里找。
　　曾和少年时的伙伴相聚，谈起初中时，大家劳动晚归，一群人说说笑笑往家走，月下经过一片瓜地……我不由恍惚：那到底是鲁迅的闰土记忆，还是我，一个农场少女的模糊梦境？
　　有很多次，读到一段流传久远、年深日久的文字，便似被带入回忆，又像梦境，又像旧游，或许，我的祖先的阅读记忆在我这复活了？
　　我最喜欢的比喻是，故乡是至爱珍藏的美味。
　　茴香豆总是在江南少年记忆里最香，却与我这北方人人无缘。
　　在每一块有香甜气息、带果仁的甜点里，我都在寻思：玛德莱纳小饼干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我曾在一碗咸鱼白粥里忍不住想流泪，醉得更深，那况味，就象在一枚金黄油亮的咸蛋里走进汪曾棋的水乡高邮。
　　古镇里，混浊的河水里，缓缓行走的新船，和青石桥边湿漉漉的乌蓬梦早已大异其趣。可就是知道，那些早晨，那些有雾气和小笼包气息的早晨，是你的故乡，又何尝不是我的故乡味道？
　　故乡，还是层层叠叠、忽远忽近、各种肤色的脸。
　　在湘西，我要寻找那个大大眼睛，黝黑皮肤的女孩，她叫萧萧或者翠翠都不重要，但她们都一样，像小兽一样充满生命力，在磨难中益发美丽。
　　故乡，是跟在周妈身后说着轻薄恼人话的阿Q。
　　是群山之间，裸露身体、纯洁又萌动的伊豆小舞女。
　　故乡，是坐卧不宁等待情郎的安娜；是高大丰满的米兰走过操场，心跳骤快的京城少年。
　　是弄堂里，轻点朱唇，准备将一生赌进繁华梦的上海少女。
　　他们替我过了生生世世，他们是我，他们的故乡，也是我的。
　　苏轼曾说，吾心安处是故乡。
　　史铁生也说，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我没有体会过那种无比辽阔的心情，我的心情总是在彼时被彼人限定成一种味道，一个动作，一句话语。
　　灵魂上，我应该是吉普赛人一般的存在。我也从没有真正安心过，以前，我总是特别害怕这种漂泊无依，现在，我却想，流连于文字的这种不知尽头的迁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丽的命运？